他不仅衣不蔽体,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腿还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脸瘦脱了相,面皮贴于颊骨,深深凹了进去,还浑身都是污泥。湘姐儿?壮起胆子去看他,却只看清一双大得令人心惊的眼,眼里透出的光,冷而凶。像彻骨的雪。
湘姐儿?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来?往后缩了缩,李狗儿?反倒已经“刷”地藏在她身后去了,探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那人动弹不了,于是湘姐儿?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复蹲下来?,睁大两?只眼去看地上的人。
李狗儿?真是比湘姐儿?还胆小,躲在湘姐儿?身后好半天,才小声嘟囔着:“湘姐儿?,他生得好怕人,别过去了。”
他把她往回拽了两?下,没拽动,于是他一跺脚,竟把湘姐儿?和有余撇下,自个爬出沟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娘!顾婶娘!有余逮住个贼偷儿?!”
有余仍紧紧地抓着那孩子,像一只是成?功抓住耗子的猫咪,天真憨傻的脸上带着求夸奖的傻笑。
沟渠里没有荫蔽,风拂影动,送来?被屋檐分割的阳光,湘姐儿?身上披着跳跃细碎的光影,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低下头来?,皱起小眉头,软乎乎地问:“你是谁?做什?么藏在这里?”
无人应答,这脏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干净、白皙还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儿?,眼睛因习惯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泪,他又垂下了眼皮。
这人比有余还像个哑巴。
沉思片刻。
湘姐儿?眯起眼,语气兴奋:“你跟我回家,我给你饼吃,再给你剃头!”
***
家里的狗爱捡东西?还没掰正呢,沈渺怎么也想?不到这坏习惯居然能有狗传人的迹象。
她不知?道家里的事儿?,还豪气万丈地在兰心书?局中大肆采购。
她开店这么久以来?,又悄然去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与先?前攒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如?今不算手头上用于店铺运转的资金、日常开销的银钱,她已攒了上百两?的积蓄了。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渐渐变得宽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济哥儿?写字都得在可循环利用的木板上写了。
谢祁在兰心书?局的书?架中流连,顺手取下一本书?,对沈渺道:“曹魏时期有个玄学?家叫何晏,他批注的《论语集注》最好,买了《论语》一定要再买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汇集了汉魏无数大家对论语的注释与解读,读了以后,学?起来?事半功倍。”
若是旁人说这话,沈渺恐怕还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谢祁这样常年稳居头名的学霸介绍的书?目,那她便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买!”
“《孟子》也是t?如?此。东汉赵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书?中极为注重字词训诂和文意疏通,学?《孟子》必读此书?才能融会贯通。”
“买买!”
“笔墨纸张便不多说了,方才宁大择选的也能用。但还需备上为纸张叠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纸的书?刀。不知济哥儿可有印章?若是没有,日后得空沈娘子可带他去刻一套章,石头也不必名贵,一般只需闲章角章与名章三方即可。因官家喜好书画与古籍,书?院里便也开设了丹青课,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后方便些。”
“好好好,我记下了。”
“周掌柜这儿?还有搭售雨具,蓑衣斗笠与木屐也要备上……”
沈渺已盲目信任,只会点头:“买买买!”
很快柜台上便堆满了书?籍与各类杂物,周掌柜乐得见牙不见眼,还主动送了沈渺一大块粗麻包袱皮,笑眯眯地帮她将东西?都给她包好了搁在车上,还道:“若是有缺漏也无妨,从书?院过来?添置极便利,你瞧瞧,从我这儿?,踮着脚都能望见那头书?院的侧门,沿着这条道,走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沈渺点点头,牵着济哥儿?一边跟谢祁道别一边准备回城。她一会儿?还要去买米粮,再给济哥儿?定两?床小一些的被褥,九哥儿?说了书?院里的学?舍大小不一,大多是四至八人一间,人人都是单床,小而窄,家里的藤席与被褥太?大,最好按尺寸专门缝一床,捆起来?一卷,绑在书?箱上,方便搬洗晾晒。
谢祁亦步亦趋送到门外,沈渺正要与他说不必相送了,视线一顿,忽然发现谢祁衣裳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东西?从腰间咕涌咕涌,窸窸窣窣,很快便蹿上了衣襟领口。原本平整的回字形对襟的领口突然鼓囊囊地冒了起来?。
她吃惊地看着一只毛茸茸、圆乎乎的猫头忽然从他衣襟里挣了出来?,张开嘴便仰头喵喵个不停。
“麒麟?”沈渺伸手将它抱出来?,两?只手举着,便与小奶猫湿漉漉的双眼对视上了。
夜里它被追风叼回来?的时候,它被追风的口水含得湿漉漉的,毛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像拖布墩子成?精了,实在没眼看。
那时夜色又黑,她其?实没怎么看清它的模样,今儿?一看,才发现这猫生得格外好看,还是长毛的,左脸是橘色右脸是黑色,中间正开脸,头顶又还带有一戳黄,身上也是黄多黑少,腹部则是全?白的,除了后腿上带些花斑,两?只前腿也是雪白。
小爪子翻过来?一瞧,四爪皆粉。
谢祁将它照顾得很好,抱出来?浑身都是有点膻的羊奶味,毛干爽蓬松,叫声也洪亮多了。
“你怎么随身带着它呀。”沈渺撸着猫,觉着谢祁身上突然长出一只猫来?,很是好笑。
谢祁无奈又宠溺地点了点猫头:“我喂了它一夜,它便认了我了,砚书?也好秋毫也好,他们俩喂它,它竟不吃,还总扯着嗓子叫,但我来?了,它便又安静了,除非饿了才叫……如?今只怕是又饿了。”
何况它一两?个时辰便要吃一回,还是带着方便。
今儿?陪谢祁出门的是秋毫,他见状十分熟练地从背后的书?箱里翻找出羊乳糕来?,切下一小块,便找周掌柜借温水化开,之后又掏出个小银匙,准备好后,便将小碗与银匙都递给了谢祁。
沈渺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祁喂猫他掌心宽大,单手将猫抓住,另一只手握着小勺,就这般极耐心地一勺一勺喂。麒麟一边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一边又急得喵喵叫,两?只小小的耳朵还吃得一抖一抖的。
奶猫吃饱,连肚子也会显而易见地鼓起来?,嘴套上一圈都是奶渍,谢祁还掏出自个随身的手帕,轻轻替它擦嘴。
这么点大的猫,吃饱了便犯困,在谢祁身上蹒跚趔趄地爬了几步,又自发咕涌咕涌钻进他衣裳里。
谢祁今儿?穿的衣裳宽大,革带勒在腰间,衣裳松松系在里头,他的腹部至腰带中间,便窝成?了个天然的猫窝。沈渺拿眼一瞟,小小的猫把他的衣裳盘出了个不大明?显的弧度。
方才想?必也是这样睡的,只是她一时没留意。
“辛苦你了,没成?想?是你亲自照料麒麟……”沈渺一时有些愧疚,她知?道照顾奶猫的辛苦,“它这样黏着你,你岂不是要一并带去书?院?会不会耽搁你读书??要不还是我带回家去吧?”
谢祁手搭在腰腹,指腹隔着衣料轻轻地抚了抚麒麟的背,摇头:“无妨,沈……咳。麒麟很乖,吃饱了从不乱叫,何况……冯先?生忙着著书?,近些时日并不大管我。”
沈渺留意到了他的手,抬起视线时,他正低垂眼眸,长睫覆下来?,令人瞧了心里莫名也泛起一阵水波般的温柔。
终究还是心里歉疚,于是,她还是再三嘱咐了,若是有觉着不便的时候,便告知?她。
她今儿?见谢祁喂羊乳,这才想?起来?,她分明?可以去万五娘或是其?他猫狗铺子里打听看看有没有能奶猫的母猫呀,那天真是急昏头了,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