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疑惑地看?向这高挑妇人:“这位娘子是?”

这时一直站在她?身畔的矮个妇人便在此时适时出声,笑容温煦地说道:“沈娘子与我们家?大娘子十?分有缘,只?不过先前只?仰慕过沈娘子的为人、尝过沈娘子的手?艺,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不知沈娘子可还记得?,当初那四百五十?条蜜豆酥皮烤馒头?”

“原来是谢家?大娘子!失礼了!方才竟没?认出来。”

沈渺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真财神来了啊!

“不知大娘子今儿特意来,是为了哪儿两件事?”沈渺克制着自己,忍着不让自己眼冒绿光。毕竟每回这大娘子一出手?,她?都能挣一大笔钱,比拜什么财神什么菩萨都灵验,也不知这回是为了什么?

郗氏觉着这沈娘子这强忍激动的模样很是有趣,轻咳了一声,言归正传道:“昨日请九哥儿来沈娘子处商议作坊一事,可惜我那孩子是没?个经济头脑的,竟全然忘了沈娘子交代的话,蒙头蒙脑只?记得?‘防火墙’几个字,说也说不清,因此今儿我便是为了此事前来。不过这事儿需占沈娘子一些?时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一会儿再详谈。另外还有一事……”

她?顿了顿,指了指面前吃完的面碗,笑道,“原本只?是为了汤饼作坊的事儿来的,但是方才尝了沈娘子的手?艺,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沈渺毫不犹豫。

“辟雍书院的冯博士与我们家?中素来交好,他家?的老夫人过几日便七十?大寿了,因冯太夫人身子不好,便不欲大办,他们家?琢磨着办个只?邀请亲近人家?的小宴,略庆贺庆贺便是。谁知他们家?的厨子恰巧生了场重病,如今还起不来床,前日来谢家?想临时借方厨子去使唤。”

郗氏仔细地与她?说清来龙去脉:“沈娘子与方厨子打过交道,想必也知晓他是个因循守旧之人,只?会做谢家?惯常做的那些?菜式,就怕去了冯家?,人家?让他做些?新菜,倒丢了脸。所以……不知沈娘子这月十?八至二十?日可有空隙?我便想请你一同?去冯家?帮衬操持那席面,冯家?已说了算上筹办的时日,会酬谢二十?金,若是沈娘子方便,这二十?两金中当分四成以谢沈娘子相帮之情。”

沈渺呆住了:“四成?……金?”

金?金子?真金吗??

你们大户人家?做一顿饭那么贵的?竟然是用金子这种货币来流通的吗?

沈渺晕眩了,她?在心里?疯狂运算一两金子等于多少贯铜钱,算得?指尖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郗氏瞅了瞅她?的神情,见她?站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便犹豫地道:“可是太少了些??也是,这怪我突发奇想、思虑不周了。以沈娘子的手?艺,四成的酬价实在有些?委屈了沈娘子,毕竟还要耽搁沈娘子两日的生意,要不还是……十?金吧?”

沈渺眼神立刻变得?坚定?无比,冲郗氏猛点头:

“谢家?大娘子,不必说了,这委屈我受定?了。”

第46章 你的名字 很衬你

“行商风险无常, 为图保业安固,防火墙商号便犹如甲胄在身、坚实壁垒,可御敌在外。”

沈家小院中, 小方?桌上摆着两碗粗茶, 一碟子炸黄豆,匆忙之下沈渺来不及准备,只能这般歉意地说怠慢谢家大?娘子了?。

但郗氏却说无妨,豪不嫌弃地坐在小凳上,还捧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 瞥了?眼小院那只与鸡硬挤在一个窝里的黄狗,忍笑道:“来这儿又不是专来吃喝的, 何况方?才已?吃上了?甚好?的汤饼。”

两人都是务实之人,沈渺便也?不寒暄了?, 与谢家大?娘子细细商议起那办方?便面?作坊之事?。她提出?要占三成的利,郗氏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反倒好?奇地问起何为“防火墙”。

这回没了?不靠谱的中间人传话,沈渺三言两语便给郗氏解释清楚了?。

简而言之, 资本主义尚未萌芽的大?宋,谢家与其他大?家族通常的家产打理模式只有母公司(家族本体)-子公司(家族名下产业如铺子、庄子、作坊)这样简单的二级运营模式,当上位者想要处置你时, 简直易如反掌,顺藤摸瓜便一网打尽了?。

但后?世的家族企业为了?避免这类情况,有效保住家业, 会将股权架构做得异常复杂。要知道商海浮沉, 有时并非做错了?什么才导致破产,反而是做得太大?、太好?、太打眼,时代容不下一家独大?, 才会常有“一鲸落才能万物生”之事?发生。

上辈子,随着自己名下的店越来越多,又渐渐涉及肉原厂、冷链运输、助农直播等行业后?,沈渺也?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构建多层公司架构,母公司甲持有子公司乙的股权,乙再持有孙公司丙的股权。当孙公司丙面?临纠纷或风险时,由?于股权与法人的隔离,风险不会直接蔓延到母公司甲。之后?还能通过?合法合规的股权代持、平台公司为中枢、独立的财务核算、合同约定资产界限、避免关联交易等等方?式,从而在风暴中保全?甲。

她为什么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开设汤饼作坊呢?一是对封建王朝下的商贸制度不信任,虽然大?宋商贸法律的完备周全?与宽容已?是各朝之最,但她仍无法相信一家天下制度下的法律公平;二是谢家想将作坊开在边关,销售群体是较为敏感的将士与军需,她是小民思维,习惯了?先规避风险,挣钱的同时她同样惜命。但这不代表她怂到不敢参与,她爷爷说过?,做生意,便是拄着拐杖过?河,要敢闯,也?要小心。方?便面?这样的速食的确最适合放在边关这类地方?,在衣食丰富的汴京是卖不长久的。三是大?宋有最好?的商贸环境,针对商贸的律例周全?且税赋相对公允,若是放在其他朝代,这法子也?是行不通的。

第四,九哥儿当日一来便说漏了?嘴,谢家是要在幽州办这个作坊,他们为何独独选择幽州?沈渺几乎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以他们大?家族的习性,必然是有族人在幽州当官,并且还是能够主事?的大?官!既然有人“罩着”,这桩生意便值得一做。

沈渺还用茶水在桌上画出?了?架构图,还笑着解释了?一番:“大?娘子也?知晓,我嫁到金陵三年,金陵与明州等地海贸昌盛,来往商贾不仅有宋人,还有外邦诸夷,海贸所面?临的风险较常规买卖更为复杂多变,不得不小心为上,我也?是听?邻t?居那老讼师与其他大?商贾谈论时说起这个法子,觉着很新鲜又有道理,便记在了?心里,如今便借花献佛来班门弄斧了?,望大?娘子不要觉着我鲁莽。”

郗氏与喜妈妈却已?陷入了?沉思,她们对视了?一眼,默默无言,可心中几乎被沈渺这些话惊骇得掀起巨浪。谢家如今是何等处境呢?不得官家信任,还持有巨富!从谢父这一代起,他们族中子弟不论多么才华横溢、尽心尽力为官,都再无人能突破六品官以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守着一座金山,却再没有了?能保护它的宝剑。

但沈渺的法子,却为郗氏凿开了?一道光。

先前听?九哥儿稀里糊涂说什么防火墙时,她还不知其意,如今才知道这三个字有多么贴切。喜妈妈也?正色道:“婢子也?听?明白?了?,甲出?资,不出?面?。掌控作坊的商号只是个空壳子,并无实际经营之业,因此一定要择贤能忠心者主其事?,再通过?这一壳子,连通甲与丙。但这壳子若要能经营妥当,必须将章程规制务极详备,权利益分配、决策之程、权限之属皆书?于册。否则壳子跑了?,便什么都漏了?。”

“大?娘子连身边之人都如此厉害。”沈渺大?为惊讶,这位总站在谢家大?娘子身边的矮个妇人,她虽未介绍自己,但从她谦卑的态度,沈渺约莫也?猜出?了?她是谢家大?娘子的奴婢,可她竟然如此有见识!

郗氏似乎读懂了?沈渺的眼神,侧头?望了?眼喜妈妈,对沈渺笑道:“阿喜当年可是从谢家几百个家生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她自小跟着几位谢家娘子一同读书?、学打理家事?,本是预备着将来要随九哥儿的姑姑陪嫁的。但……”但谢婕妤后?来入了?宫,又在宫中自戕了?……

她停住了?,没再说下去,转而笑谈自己的过?去,“后?来我从幽州嫁到谢家,对汴京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姻亲与人情往来两眼一抹黑,太夫人便将阿喜给了?我,让她提点?我,帮衬我打理家事?。因此你可不要小瞧了?阿喜,她虽在我身边自称婢子,但却读书?看账无所不会,是连我也?十?分敬重之人。”

喜妈妈立刻便屈膝道:“大娘子万不要如此说,折煞婢子了?。”

“原是如此。”沈渺也?笑着起来赔不是,但她却通过喜妈妈对谢家更有了信心。能用十?多年的光阴培养出一个这样出色的家仆,那么谢家如喜妈妈一般忠心又有能力的人想必不会少,挑几个出来打理商号和作坊,也?不是难事?。

而且……她很敏锐地发觉谢家大?娘子应当是特意为她透露自己是从幽州嫁来的。

于是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心里便也?明白?谢家为何要选择幽州了?,原来是最亲密的外家。

聪明人之间不必说破,相视一笑,便双方?的心思都一片澄明。

但谢家大?娘子对沈渺的态度与当初前来相见时截然不同了?,她实在赏识这个模样貌美却又无比精明谨慎的小娘子。她这个岁数、如此出身,竟都能有这般见识,实在不易。

郗氏来沈记之前,其实已将沈渺的来历家世甚至前夫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于是与沈渺说定了分红与其余筹备的细节,事?事?达成一致后?,临别前,郗氏还拍了?拍她的手背,十?分怜惜她。

登车离去后?,郗氏在车内还与喜妈妈感叹:“沈娘子如此聪慧,真不知她当初为何会嫁给这样烂泥似的人家?难不成真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

“沈娘子出?嫁时年方?十?五,又有父母庇护,想来当年还未曾长大?,轻信他人也?是有的。”喜妈妈倒是感同身受,低低地叹息道,“观夫古之贤达,皆是多经磨难的。昔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于困苦之中,人必思变,沈娘子的聪慧,想必是因身处苦境,才砥砺如此的。”

郗氏自小习武,虽也?粗通文墨,但其实并不精也?不喜爱,此时听?喜妈妈咬文嚼字,便觉着头?疼,但又想到过?几日要去冯家,那可是个更加咬文嚼字的人家!于是忙道:“阿喜,记得帮我做两篇给冯太夫人贺寿的贺词,再另外备几首应景的之如赏花看水的矫情诗来,冯家来往的都是文臣家的夫人,吃席总要飞花令,每每与她们同席,饭吃不了?几口,倒吃了?满肚子的酸诗,真是苦煞我也?。”

喜妈妈忍俊不禁:“是是是。”

***

沈渺营业微笑脸站在门口殷勤地挥手相送,直到谢家大?娘子的马车遥遥而去了?,才蹦着回了?铺子里。济哥儿、有余带着雷霆买肉未归,湘姐儿睡午觉呢,唯有追风在院子里追一片被风吹得四下翻飞的落叶,九哥儿这名倒是给它取得贴切,它的确是一条如风一般捉摸不透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