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谢家见过一面,沈渺也?想?起来了。
那看起来清秀又稳重的书童替谢祁背着书箱,极有礼地揖了一礼。
她?便也?还了礼。
“好兴致。山路难走,九哥儿要不要备点儿吃食,我今儿刚做的。”沈渺寒暄不忘挣钱,举起手?里的藤筐,笑吟吟地玩笑道,“这炊饼叫紫袍金带,吃了这饼日后一准能当大官人。”
“好市侩的娘子。”谢祁身后有个同伴嗤笑出?声。
尚岸用手?肘撞了那人一下,小声道:“好了,你总多嘴做甚么?”
谢祁没理,反倒听沈渺的话低头看去,看到那炊饼烤得金黄中带着淡紫,胖乎乎的,中间还嵌着一圈花生碎,这才会心一笑:“沈娘子名儿取得真贴切呢。这饼的颜色可是用桑子染的?染得真好。”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再过会子,童子试应当快散场了。”
回头便指了指炊饼:“沈娘子便都卖与我吧,你要回内城,路远,一会儿也?好早些打道回府。”
沈渺愣了愣,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祁道:“我知晓。”
顿了顿,又解释,“我们人多,本要买这许多。”
沈渺便将手?里的筐子都送给了谢祁,也?没收他十二?文,折价卖十文一个。
“你不必忧心,童子试不难,济哥儿这段时日若好生读了,一定能考得顺当。”谢祁拎过藤筐,寒暄了几句便也?要走了。
沈渺心下温软,道:“借九哥儿吉言。”
两人相互施了一礼算是道别,谁知谢祁起身时却忽又看向她?。
沈渺不知其?意,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说。却见他清澈的眼眸里涌上细微的犹豫,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将沈渺肩头细碎的落花轻轻地拂了去。
随着花落,他道:“沈娘子,再会。”
沈渺怔了下,也?忙道:“再会。”
之后,她?一直望着谢祁与其?他同伴走远,他们的背影渐渐走到了驿道的尽头,几乎瞧不见了,沈渺才轻轻抚了一下自?己莫名滚烫起来的胸口。
她?没来得及咂摸一下方才突然扑腾了两下的心跳,书院内又响起钟声了。
这回随着那钟声悠扬,恢宏的大门里已经涌出?了人流,她?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把湘姐儿从大背篓里抱起来,一把驮在了肩上:“湘姐儿,看看济哥儿可出?来了么?”
湘姐儿迷迷糊糊,她?方才在梦里正威风凛凛地给雷霆、小狗和三?只?小鸡都抓来开大会驯话呢,就突然被叫醒了,只?好睡眼惺忪抱住阿姊的脑袋,使劲瞪大眼。她?看得眼都酸了,才看到在拥挤的人流中被挤得好似一叶颠簸小舟般的济哥儿。
她?立刻便大力地挥起手?来,企图让自?个变成一面醒目的招子。
“阿兄!阿兄!我们在这儿呢!”
沈济在人堆里听见呼唤,转头一看,妹妹坐在阿姊的肩上,脸上还带着一圈睡红印,那印子还是整齐的藤条纹。
他一颗心,瞬时便安定了,立刻拔腿朝她?们跑去。
而走远了的谢祁也?被同伴们团团围住,孟三?贱兮兮地搂着他肩膀逼问道:“不对劲,实?是不对劲,九哥儿,你怎么与那饼娘子情?分如此相厚?究竟怎么一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另一人也?重重点头,嘴里嚷嚷道:“谢九啊谢九,那书院冯博士的女?儿冯七娘才学斐然,诗文在闺阁流传不衰,她?日日来学舍外头等你,还让你替她?瞧瞧她?新做的诗文,你都从不与她?多言,总推说已定了亲,如今怎的倒对这卖饼的娘子如此不同?”
“是啊……博智说得有理。等等!等等!我瞧着那卖饼的娘子分明梳着妇人发髻,但又独自?带着孩子出?来讨生活,莫不是个寡妇?好哇谢九!难不成你也?有那等扒寡妇家墙头的癖好?原来……原来你也?喜欢寡妇!”孟三?摸着下巴推理了一番,更加震惊地大叫起来。
尚岸原本没参与同窗们对谢祁的揶揄,正拧开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仰头喝水,结果?也?被这一句逗得一口热茶喷出?来,想?笑又呛得慌,弯着腰咳个不停。
“什么叫‘也?’喜欢?你这话倒不像在说我,像在说你自?个。”谢祁倒是神色十分平稳,顺手?从筐里拿出?个紫袍金带炊饼,直往那滔滔不绝讨人嫌的嘴里一塞,“湘姐儿不是沈娘子的孩子,是她?妹妹……罢了,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且吃了这饼,便知晓我为何与她?相熟了。”
孟三?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塞了一嘴,一时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呜呜呜地再也?说不出?讨嫌的话来,众人见他吃瘪,也?纷纷大笑起来。
“哎?好似真挺美味的,手?艺确实?不错。”好不容易嚼了几下吞下去,孟三?惊喜地看向了谢祁,“你难道真因?为她?做的饼好吃便与她?折节相交了么?”
“何为折节?这话便不对。”谢祁不赞同地蹙眉:“天地之间,人皆同类,岂以身份之殊而相轻耶?我以为,贵者不必骄,贱者也?不必卑。所谓贵贱,不过是祖上积下的家私多寡不同,与其?人又有何关系?不论是读书人也?好、卖饼娘子也?好,士农工商,也?不过是从业有别罢了。难道贩夫走卒或引车卖浆者流,便不能怀壮志、具才情?了么?你们都推崇冯七娘的诗文,我却觉得听来靡靡霏霏,尽是闺阁中的无?病呻吟罢了。冯七娘生在贵胄之家,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因?此才会不识愁而强说愁,其?实?这也?无?错,反倒是天大的幸运。有这样的幸运又如何呢?在我眼里,沈娘子虽不通诗文,却更通透可爱。”
尚岸和孟三?几人都听得沉思了起来。
谢祁仰头,残阳半掩,余晖正奋力透云而出?,他步履渐缓,驻足静看了好一会儿。
同伴们却又开始逼问孟三?喜欢的是哪家寡妇,还说起了旁的什么,并没留意到他,嬉嬉闹闹向前走,笑声荡在耳。
唯有谢祁一直远望那西垂日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慢慢透出?温软的笑意。
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一定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谢祁原本从没去想?过,他为何总愿意亲近沈娘子,但今日经过同窗们一番诘问,他忽然便意识到了缘由古有伯牙鼓琴、子期善听,一为琴师,一为樵夫,他们二?人身份悬殊,却能以琴音通心,志意相契,遂成千古知音之美谈。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从而区别以待,或许这本便是错的。
他只?觉脑海中一切混沌都被涤荡了干净,他步履也?轻快了起来,很快便追上了同窗友人们,他们始终逼问不出?孟三?心仪的寡妇究竟是谁,便都在闹他。
远处,是余晖中散考后诸童子纷出?的人海人潮,近处是拂过襟袖的凉风,以及那散在风中的少年郎们的欢忭笑声。
***
当晚,沈渺便以庆祝为由,与济哥儿、湘姐儿关起门来狠狠吃了一锅野栗鸡汤。济哥儿听了还怪不好意思的,低声地说:“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刚考完便庆祝会不会太轻狂了些?
沈渺绑好袖子进了灶房,回头笑道:“才不管这许多,你一个多月尽心读书了,甭管最后能不能考上,为了你先前的努力,咱们都合该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