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拉得跌跌撞撞,胸口也怦怦跳了起来?他这阵子没有先生讲解,全靠自己专研,的确读得有些头脑发昏,但是……竟然真有人愿意指点他么?

文人相轻,读书又是改换门庭的通天梯,不少人紧攥着肚子里?那一点儿墨汁,生怕被人学了去?,压根不愿告诉旁人。

何况谢家这样的门庭。沈济心?里?渐渐忐忑了起来?。

阿姊没见?过刘夫子私塾里?那趋炎附势、踩底捧高的风气,同?一个学舍里?,同?窗们总围着金银铺、绸缎铺或是大粮铺出身的学子,便连刘夫子在讲学时,也总让身家富裕的同?窗坐在学舍当?中最好的位置,连为他们解题授课都更?加仔细耐心?。

沈济在里?头一直是被冷落的那一个,也是永远被人愚弄、嘲笑的那一个。

正是见?过这些后,他被沈渺拽着的脚步才迟疑了起来?。

“济哥儿?怎么不走?”沈渺发现拽不动,回头才看到他微微垂着头,她心?头一动,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温声道,“别担心?,你相信阿姊,阿姊看人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沈济为难地想,这话他听着都心?虚,若阿姊眼光不错,当?初怎会?看上那荣大郎?但他不想伤阿姊的心?,于是把?这话咽了回去?,迟疑地跟着沈渺往前走。

进了灶房,沈济更?不敢丢了阿姊的脸面?,撇开心?头的不安,先郑重地对谢祁叉手行礼:“见?过谢家公子。”

“不要如此。”谢祁还了一礼,便温言问了他已读过什么书了,如今在学什么书,细致耐心?地问了一遍后,心?里?有了数,便也不多寒暄,思量片刻便挑出了三本书来?,道:“辟雍书院与旁的书院不同?,并不考《增广贤文》也不考《三字经》之?类的启蒙读物。这些你都不必看了。国子学童子试的夏考,一是只招收十?岁以内的童子,二是考五题,头一题便是考字,会?从《四书》选一篇文,让童子们抄写,必得写得端正、无错漏,方能通过。方才我已见?过你的字了,你习的是颜体吧,你这个年?纪能写成这样已很不错了,这一关不必忧心?;第二道考经文,需写一篇小文,言语流畅、言之?有物便可;第三道考五言六韵的排律诗一首,这一题明面?上考作诗,实则是考声韵,因此不如先将声律规格记熟,比看你如今读的这些书更?为有益。”

沈渺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庆幸。

幸好来?谢家做烤馒头,幸好带上了济哥儿,幸好谢九哥儿这样平易近人好相处,一切的幸好组成了今日?的指点,否则济哥儿真是走了冤枉路还不自知呢!

沈渺也知道济哥儿最近抄的书、读的书与谢祁说的这些都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今日?砚书突发奇想主动替济哥儿借书,他们怎么也无法得知这些t?内情,济哥儿这段时日?所有努力也只怕都要化作泡影了。

“第四道和第五道题皆是考官家近些年?所颁发的圣谕……”谢祁说到此处,眉眼微微一弯,笑得格外促狭,低声道,“这两道都不需什么学问,也不需去?四处搜罗圣谕,更?不需真的逐字逐句、字字珠玑地拆文解字。这两道题其实才是五道题里?最好答是,你啊,只管歌功颂德,能将官家的英明神武、千古圣明写得愈发肉麻愈发好。”

沈济呆了呆,啊什么?原来?还能如此?

谢祁神色不变,语气也未变,但却?说得格外通透:“毕竟国子学是官家设立的官学,日?后大部分学子都是要出仕做官的,为官做宰,不仅要坚守理?想正义,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也要和光同?尘,知晓这做人、做官的道理?才行。前头三道题考的是扎实的文字功底,后两道是考较为人处世的天赋。”

沈济只听过文人要有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为官要清廉为民请命之?流的话,却?还没听过这样务实的话,不禁怔住了。他反复将谢祁的话放在了心?中细细品味琢磨,只是他年?岁还小,虽记住了,却?没能体会?到谢祁语气中委婉的深意。

反倒是沈渺听懂了,不禁侧目,谢祁留意到她的目光,只是一笑。

沈渺便也回以一笑。

这谢九哥儿真不像士族出身,是个妙人。

之?后谢祁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将方才从中择选出了三本书递给?了济哥儿:“你先读这三本,若真能用心?读下来?,下月的夏考应当?没有问题。上头的小字都是我自个的体悟与注解,你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沈济接了过来?,书册上还带着谢祁的手温,微微的暖意却?如星火燎原般烧进了他的心?底,也燃起了他的斗志与希望。在阿姊回来?之?前,他听过太多的贬低与鄙夷,李婶娘说他考不上国子学;同?窗们说他痴心?妄想;刘夫子说他不配为读书人;伯娘说他也就是个账房的料子。

他的笔总是写秃了也不舍得换,不舍得浪费纸,大多时候都用树枝在地上书写。

可今日?却?有人说,你只要用心?读了,便没问题的。

他眼底有些发酸,一时竟说不出讨巧的话,于是只能郑重地站起身来?,冲谢祁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多谢九哥儿指点!我一定会?用心?读书,也会?好好爱惜这三本书,绝不损坏。”

谢祁却?仿佛料到他会?行大礼一般,在沈济弯腰的那一瞬便伸手托住了他的臂弯:“不必爱惜,书之?所以为书,便是用来?读的,又不是要供在神台上。”

沈渺听得忍不住笑。嗯,这话也很对她胃口。

谢祁又将带来?的一篮子几乎崭新的笔墨纸砚也递给?了他:“都是我惯用的纸笔,虽不是那等名贵的薛涛笺、潼湖笔,却?还算顺手,拿着,日?后……”

沈济根本不敢接,还是砚书哎呦了一声,夺过来?直接塞在了他怀里?。

“你再不拿着,九哥儿手都酸了!”

沈济红了脸,抱着一堆东西不知所措,只能拿眼神看沈渺。

沈渺烦恼地咬了咬下唇,这人情要怎么还才好呀?

一盒蛋黄酥,好似又显得太轻了。

谢祁却?似乎知晓她所思所想一般,转头对沈渺笑道:“一切都不必多言,这对我而言,这只是极小的事?,实在不足挂齿。沈娘子与沈哥儿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觉着心?下不安,或是思虑报答。我做这些事?,也并非恳求报偿才做的。我活在这世上,也受过不少人帮衬才活下来?,便是那日?在舟船上,也多亏了沈娘子一碗热汤饼下肚,才暖了我们好几日?装满了干饼的肚子。所以沈娘子安心?受着,沈哥儿也安心?读书。”

沈渺听着有些奇怪,什么叫受人帮衬才活下来??但没容她多想,谢祁已经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沈济的肩头:

“日?后,辟雍书院见?。”

谢祁这话说得很轻,却?令沈济备受震动与鼓舞,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刚说完,外头便又来?了个十?三、四岁、模样更?清秀的僮仆,他跑得头上的巾帽都散了,扶着门框直喘气:“九哥儿,你怎么来?了这儿,叫奴好找……”

砚书回头“咦”了一声:“秋毫?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你将九哥儿诓这儿来?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好找!先不说这些了,郎君正找九哥儿呢,说是又要套车出门去?,御史台中丞大人在金明池畔的东风楼设了个极为风雅的雨中流水宴,相邀郎君前往呢。”

砚书望向外头的倾盆大雨,用手指着,难以置信地道:“这样的天,还雨中流水宴?那位大人怎么不取个名儿叫落汤鸡宴?郎君也真是的,自个去?便罢了,还总要带上九哥儿……”

秋毫总算喘匀了气儿,摆摆手:“说这些也无用,郎君催得急,我已多备好了几身衣裳,又命周二另套了一辆稳当?些的高车,想来?勉强够用了……九哥儿,走吧。”

谢祁也只得无奈地暗叹一声,但转过身来?与沈渺等人道别时,脸上已将不好的情绪掩去?,望向沈渺姐弟二人仍然眉目松弛,眼中笑意清浅:“今儿招待不周了,沈娘子,那我便失礼地先走一步了……”

沈渺猛然想起自己的蛋黄酥,一拍手:“九哥儿留步!”

谢祁有些惊讶,但沈渺已经利落转身,提着裙子跑进了灶房里?的隔间。

她连忙拿来?已经烤制好、已经整齐细致地放进食盒里?的蛋黄酥,急得额头险些出了汗,将食盒递到了谢祁面?前。

谢祁怔了怔,没接。

“我身无长物,想来?九哥儿也不稀得那些,思来?想去?,这几日?的周全照料,唯有做些吃食来?谢了。”沈渺一把?拉过谢祁的袖子,强叫他伸手抓住食盒的提梁,才松了口气,弯起眼睛仰头对他笑道,“这点东西不足表达我的谢意,但还是多谢九哥儿这两日?的照拂,望你喜欢这点心?。”

谢祁微微低下头,沈渺正好松手,他的衣袖也随之?垂落了下来?。

再抬起头,眼中便是沈娘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