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想到此,也不免一笑。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论结果,只求无愧便是了。

于是他出声将玩得?一身雨水的砚书叫来,细细嘱咐:“你去寻管车马的周大,不必理会三婶母人手不足的话,只管让他们?将我的车匀出一辆来,再命周大算着时辰驾车去接沈娘子。咱们?家虽花费银钱请她来烤制素点,却也不要叫人家挑着重担还一路冒雨而来。为祖父办法事?本是祈愿积福之事?,只愿人人都能沾了这缘法而平安才是,怎好为此反倒让旁人添了烦难。”

砚书点头称喏,取了伞撒腿就跑。

跑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转到自个住的廊房里?,取了自个的蓑衣,又与同住的秋毫借了大一些的蓑衣来,一并拿着交给了在马厩给马儿梳毛的周大,还细细嘱咐了好一番。

谢祁则回转屋内与自个下了会儿棋,不一会儿,砚书又回来了,他将伞放在门?边,手里?还捏着把从周大那儿顺来的炒豆子吃着:“九哥儿,都安顿好了。”

他点点头,便也没?再放心上。

之后父亲遣人来,说让他到前厅见?客,谢祁便无奈地起身去了。

父亲什么都好,唯独有些爱慕虚荣。

砚书又去取了大伞来,出门?时还嘀咕道:“定是那些人客套t?夸奖,又把郎君哄得?找不着北了。”

谢祁淡淡瞥他一眼,砚书便嘿笑着举手在自己嘴上一捏,闭上了。

但也只是闭上了一小?会儿,刚走进雨里?没?两?步,雨声击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砚书又忍不住与谢祁说听?来的笑话:“九哥儿,听?闻前些时候,咱们?还未从陈州归来,又有客提出要见?郎君膝下‘麒麟儿’,郎君无法,只好将三哥儿叫了来。谁知三哥儿前一夜在青楼妓馆喝了一夜酒,被仆从急哄哄拽起来,歪歪斜斜刚到客人面前,正要开口见?礼,一张嘴便淋淋漓漓呕了人家一身……”

谢祁动?了动?唇,联想到那场景,似乎都能浮现出父亲那胡子炸起、惊惶无比的脸来。

“郎君……郎君都吓得?跳到桌案上去了!”砚书止不住想笑。那日谢父为了见?客特意穿了件刚裁好的云纱圆领大袖衫,那衣裳上翩然的云鹤是请了两?个绣娘绣了大半个月才得?的,他见?儿子忽然?呕了一地,头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去解救来客,竟是护着衣裳,下意识便蹿上了桌。

谢祁哭笑不得地摇头:“怨不得?回来时,便听?说阿兄被关在院里?不许出去呢,原是为了这个受罚。”

“这哪里?困得?住三哥儿,隔日便翻墙出去了。”砚书耸耸肩,想起那天的饼,怀念得?又吃了一大口炒豆子,“不然怎会凑巧买了沈娘子的饼送来?”

“一会儿进了外院,可不许再吃了,别叫隔房的瞧见?了,回头又去与母亲告状训斥你。”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迈过?内苑二门?了,谢祁不由嘱咐道。

砚书忙把手里?的炒豆子全倒进嘴里?。

虽说谢家祖父去了,但太婆还在,宋朝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因此谢家也一直是堂兄弟三房人聚居,小?辈也都从示字辈,因此谢祁虽被人唤作?“九哥儿”,其?实仅有一个不正经的同胞哥哥在家族中行三的谢祒。

这一大家子,人多了,自然?也有些小?磕绊。

其?他房的两?个堂兄年?岁较大,有的还出馆去外地做了官,当然?也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但好歹也是官,外头便有些不好听?的话,便说怎么看都比大房两?个孩子出息,因此三房的婶母才会总想夺母亲管家的权,也是因此父亲总想以他扬名、铺垫些官场人脉,只等他日后科举高中,名利双收。

也好为大房争一口气。

“说起来又有两?日未见?阿兄了。”谢祁想了想,谢祒先前说要去什么珠帘巷,估计又去哪个相好的花魁屋子里?睡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他总是这样醉了睡,醒了又起来喝,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酒缸里?,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家。

母亲不管他,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只说:“让他喝,喝死了了当。”

再叹了口气,谢祁心想,阿兄这样放浪形骸下去,等他回来只怕又要挨父亲打了。

转过?一条长廊,便到了前厅,已隐隐能听?见?人抑扬顿挫地谈论诗词歌赋,谢祁又又暗叹了一口气,顿了顿脚步,等砚书收了伞跟上,便认命地走进去当父亲对外炫耀的吉祥物。

雨势越发厉害,檐下滴落的雨水已经连成了帘幕,不仅谢家沉浸在水濛濛的大雨中,整个汴京都因大雨而寂寥,路上不少人慌忙收摊,金梁桥下的汴水也涨了不少,杨柳东巷窄小?的巷子里?已经泥泞不堪,积起了不少水洼。

今儿一大早。沈渺听?见?雨声便也吓得?连忙起来了,掀开被子便冲去灶房,谁知找油布没?找着,慌张地到院子里?一看才发现济哥儿早起来了,他正站在漏雨的廊子下轻声背书。

转开视线一望,墙根下那还没?完全晒干的土窑已经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上头还压了不少岁瓦片,防着被风吹开。

连院子里?的小?鸡也被他抓了进来,用不知哪儿翻出来的旧竹篾罩子罩在淋不到雨的角落里?,现在三只小?鸡正挤在里?头,一边吱吱乱叫,一边低头梳理绒毛。

沈渺一下靠在门?边,松了口气。

沈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沈渺,她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长发披散着,也笑了:“阿姊,你快回去披件衣裳吧,今儿下雨了,这天冷多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竟没?听?见?。”

“寅时便起了。”

沈渺这才发现,原来已是辰时了。

这下雨了天色昏暗,李婶娘的大公鸡也没?叫,害得?她一觉睡过?了头。不过?这雨下得?这样大,出门?赶早市也成了泡影,炭火只怕都点不着,正好歇一日吧。

于是松了心神,慢悠悠地洗漱穿衣,打着哈欠进了灶房里?做早食。昨个谢家那九哥儿硬是塞了不少吃食给她带回去。有一根羊腿、两?袋细面、一篮子鸡蛋、好几样蔬菜瓜果,还让方掌勺特意给她拿了一团已经揉好、醒发好的面团,极体贴地道:“天晚了,你们?回去再做晚食不免辛劳,不如拿一些下锅便能吃用的回去最是便宜。”

怕沈渺不收,又说:“这也是九哥儿的意思。”

于是昨晚沈渺三人吃了极丰盛温暖的一顿晚食,她将羊腿肉片成了纸片薄,羊骨便用来熬煮汤底,揉好的面直接用刀削入沸水中……一碗汤浓味美的羊肉刀削面,把沈渺一整日的疲惫都洗净了。

湘姐儿与济哥儿自打爹娘去世后,也好久没?吃这样多的羊肉了。

沈渺来到这世道,也从没?有处理过?这样好的羊肉。

她这样的老厨子,只要闻一闻就知道这羊腿新?不新?鲜了,何况这肉色不必打灯,都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粉红色,给人一种这羊生前也十?分活泼好动?、充满活力的感觉。切开之后,里?头白色脂肪均匀分布,又增添了几分丰腴之感。

羊腿就是要这样,脂肪若是发黄了,有可能是吃的饲料不好,也有可能是放置时间太长氧化了,这样的羊肉一般都比较腥膻。尤其?脂肪层太厚太多的,也会格外油腻。而脂肪太少,吃起来又柴了。

这样肥瘦相间的羊腿便刚刚好。

沈渺好似抚摸着美人的长腿一般搓洗羊腿,一边咽口水。

而且方厨子塞给她的那羊腿显然?是羊前腿,羊这种动?物,前腿比后腿活动?更?少一些,肉质较肥,筋膜却比较少,吃起来口感柔嫩多汁,最适合涮锅,快进快出,最鲜嫩。若是羊后腿,瘦肉多、筋膜也多,便比较适合用来炖煮、红烧或是卤制了。

因此沈渺煮面的时候,便选择将羊腿肉片下来,在羊骨汤里?一烫便熟了,这样不仅能吃到羊肉那醇香的原汁原味,口感也是又嫩又滑。

她刀工好,能片到羊腿肉薄得?透光,吃进嘴里?,嫩得?好似不用咀嚼便化开了。

而且沈渺削的面中厚边薄、棱锋分明、每一片都是完美的柳叶状。入锅煮后,爽滑劲道,口感绝佳。只用加一点葱花与姜便十?分美味,连大料都不需要,没?有一丝腥膻。

尤其?熬煮出来的羊骨清汤,满屋飘香,闻一闻都令人垂涎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