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氏沉下脸来,抬起巴掌,使劲给这爷俩都一人扇一下:“咱们是来办正事儿的,一个?就知?晓吃,一个?……”丁氏瞪了沈大?伯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烙饼西施怎么了?你也想去瞧瞧?”

“不瞧不瞧,没什么好瞧的!”沈大?伯后背汗毛竖了起来了,立刻摆手,改口?道,“有这时辰,倒不如收了租子给你多扯两块好布做衣裳。那布店老板上月还说要进一批云纱呢!”

海哥儿更是捂住脸不敢吭气。

丁氏这才面色好了些。

三人赶车一路行至金梁桥,过桥时海哥儿与沈大?伯还是悄悄张望,却没瞧见什么烙饼西施,走到桥中时,路过一家?卖香饮子的铺子,正好听?见有个?牵着驴的男人与那胖娘子打听?:“那卖饼的娘子呢?”

“卖光了!人都家?去了!”

“这才过午时,怎么便收了摊了?”

“自然,人家?生得貌美,又烙得一手好饼,多得如您一般的官人慕名而来,何况午时呢,早市还没散她便卖光了呢!记着,明儿她天不亮就会来,您请早吧!”胖娘子磕着瓜子,嘻嘻地?打趣儿道。

那人被打趣得无地?自容,赶忙牵着驴走了。

海哥儿听?得分明,失望地?回过头,竟早早卖光了,那烙饼西施怎么并?不多卖些?

“那不是魏家?点心铺子的掌柜?”丁氏倒是认得这询问的人,琢磨道,“看来这卖饼的娘子手艺不错,连这魏掌柜都来买她的饼了!”

丁氏烧饭如炼丹,能把锅底烧穿,因此一家?子这身肉大?多都是在外头下馆子吃出?来的,所以听?闻金梁桥有了没尝过的美味,便也留了心。

“可惜来晚了,不然咱们一家?也买几个?尝尝。”沈大?伯甩了鞭子,一家?子慢悠悠地?过了桥。

他们刚离开不久,金梁桥附近的杨柳东巷里,沈渺便又背上了大?箩筐,里头装着刚烤出?来的素红豆排包,手上牵上湘姐儿,二人一路往大?相国寺的方向去了。

第24章 谢氏门庭 累吗?有钱挣就不累!

沈渺生在红旗下, 长在春风里,自小脾气倔,因厨艺天分高被爷爷护得紧, 在家时一向过着?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生活, 自然更没?能亲眼见过消亡了数百年?的士族做派。

原身?沈大姐儿出身?市井,且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见过最有出息的便是她那恋母的软蛋夫婿荣大郎,也没?机会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打?交道。

而影视里、书本里描绘的贵族与皇族生活似乎也是失真的,与亲眼所见的总有些不同, 或许是因为演绎与现实隔着?一层壁垒。当沈渺背着?背篓走到西鼓楼街,发现这条街沿街都没?有货郎摆摊儿, 也没?有总蹲坐在食肆与茶馆门?口的闲汉。

整条西钟鼓街背靠着?佛铃声声、诵经声袅袅的大相国寺,沿路种得都是高大的银杏、侧柏或是白皮松, 安安静静,行人极少。

街面还铺满了齐整的青砖,也不是外头那等黄沙漫天的土路。

沈渺还以为整个汴京也就与大内连通的御街上铺了转,没?想到这儿也是。

她放慢了步子, 牵着?湘姐儿慢慢走了进去。

树荫茂密阴凉,进来便觉着?凉爽。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了细碎的光影,随风摇动着?, 落在人眉眼与肩头。佛香隔着?几道墙,隐隐透风而来。这里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宁静味道,仿佛外头一切市井热闹都被这一重重深宅大院的高墙隔绝了, 午后时分, 杳然无声。

正门?是四扇朱红铜钉大门?,门?前坐着?两?只威风的狮子,两?侧角门?、侧门?皆有奴仆看守, 走近些便发现,那些小门?的门?槛儿都是一整块水磨的青条石,朱砂绘就的谢字灯笼斜斜向上,插在砖墙的灯壁上。

未被点亮的灯笼下坐着?两?三?光鲜的豪奴,正摆了龙门?阵,磕着?瓜子说笑呢。见沈渺走上前来,其?中一个盯着?沈渺瞧了半晌,将?掌心的瓜子都拢进袖袋里,和气地问?:“这位娘子可是姓沈?我家大娘子身?边的郑内知嘱咐奴几个在这儿侯着?您来呢!”

沈渺便笑着?放下背篓,微微欠身?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回答道:“正是,我依照早上那位郑内知的吩咐,已?将?这素馒头烤了来。”

“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在这儿稍候一会儿,我取了这馒头进去与郑内知回话。”

其?中一个壮实些的豪奴将?沈渺背篓里装着?的几条装在油纸包里的烤馒头捧出来,又耐性与沈渺解释道,“娘子勿怪,我们不是刻意怠慢。我不过是门?上传话的,进不去内宅,进了这道门?,只能递话给?二门?的门?子,由里头的门?子进去禀告。之后须等郑内知再禀告大娘子身?边伺候的养娘,若大娘子再有吩咐,才好传话出来与沈娘子分说。”

“内知”是豪门?大户里对内宅高级管事奴仆的尊称,“养娘”是宋朝对贴身?侍女的称呼。

宅门?深深,从这几个奴仆口中便能窥探出一二了。

沈渺便理解地点点头。

这高门?大院就像一个职能与阶层众多的大集团,有人上门?来了,前台要去汇报行政专员,专员汇报助理,助理再汇报经理,经理再汇报副总……嗯,那她估计得等好一会儿了。但为了那三?贯钱,等一等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休息了嘛!

于是拖着?空背篓,牵过湘姐儿站到那角门?边儿上。那正好有一片树荫,凉快些。想了想,她又从兜里摸出手绢抱着?的一小块-黄-冰糖给?湘姐儿当零嘴这时早上做豆沙馅时剩下的,只剩一点儿,便想着?哄孩子时能用上,顺手踹兜里了。

如今果然用上了。

那奴仆三?两?步进去传话了,这角门?上还剩另两?个门?子看门?。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沈渺好几眼,见她还领着?孩子,便一个转身?回了值房,腾出来两?张板凳,递给?她:“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刻钟,若是大娘子有事,还得等一会儿,你们二人且安坐吧。”

“谢过这位阿郎。”沈渺也不客气,坐下了。

那两?人也是闲着?,便与沈渺攀谈起来。为奴为婢的,要么家中三?代都为家生子,要么自小就被买了来,都没?有其?他根底,言谈之间说不上别?的,便只能以主?家为傲。

于t?是沈渺才知晓,原来这个谢家竟然就是那与琅琊王氏齐名的陈郡谢氏。只不过嘛,如今士族早已?式微,这谢氏最辉煌荣耀的嫡支宗族也不例外,都被唐朝末年?那位落榜生黄巢按照族谱切瓜砍菜似的杀得差不多了。

这支幸存下来的,早已?是远房旁支了,但世家底蕴数百年?,即便是旁支,留下的家业也非同小可。门子们挺胸叠肚,好似挣下这偌大家业的是他们,与沈渺指了指这条街另一户人家。

西鼓楼街一共只住了两?家人。一家便是谢家,还有一家姓赵,国姓赵,住的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堂兄弟膝下第三?子的后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呢!

虽然传下来以后,代代以降,这位赵姓宗室只剩最低的“县侯”一爵了。

“但那也是侯呢!”门子说。

沈渺配合地睁大了眼,顺着?那豪奴的手指,伸长脖子去瞧最粗壮的银杏树后头另外半条街西边半条街是谢家的,东边半条街是那个赵家的。

真是长见识了!沈渺笑眯眯地继续听?,权当解闷了。

那门?子对沈渺表露出来的反应却觉着?有些平平:怎么只有惊讶,却没?有敬畏呢?她一介卖饼为生的贩夫走卒,既然知晓这是与皇亲国戚比邻、曾经名满天下的谢氏,怎么能不感到惭愧、卑微与敬仰呢?

真奇怪。

他若是知道沈渺连这点子惊讶好奇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甚至在心底嘀咕这脚下的青砖铺得不如后世的公园平整、这条街的银杏也不如洛阳永兴的银杏好看,只怕更要仰倒了!

陈郡谢氏又如何?国姓赵又如何呢?对于沈渺而言,她虽然努力在这个世道生活,却总是难以挣脱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那些都是历史的尘埃,俱往矣了!她见过太多更美好、辽阔的风景,又怎会去怀念憧憬一个旧世界呢?又怎会为自个不是高门?士族而感到悲哀呢?又怎会因身?份之差而自卑惭愧呢?

她并?不觉着?自己?低贱,即便当街卖饼、即便家徒四壁,即便以女子之躯谋生于这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