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飞景手里捏着姚氏临行前给他列的单子,一家家寻一家家问,花光了官家赏赐的大半银钱,买了一车时新?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都是带回去孝敬他家里的大小姑娘们的。
当时姚氏在他启程前,十分情深意切地给他怀里塞了一封信,还叫他出?城后再打开,他还以?为姚氏是不忍离别,为他写下?了情意绵绵、诉说衷肠的情书?呢!心里像倾倒了一壶蜜似的,甜了一路。
夜里投靠驿站时,他迫不及待展信一阅,才看?了第一行字,那脸上的笑便僵了。
只见信上通篇都是:
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采买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露珠儿等各色胭脂十盒;
染红王家胭脂铺采买锦燕支、玉女桃花粉、珍珠粉、玫瑰胭脂绵等胭脂十三盒,另替云麾将军家的大娘子捎带两盒白附子膏。
往锦疋帛铺采买簪包、绣包、荷囊若干;王家罗明疋帛铺采买万花囊、铜琵琶螺钿火镰包……若未带回,不必还也!
他没看?完便默默折起妥善地放入行囊中,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
岳腾想?到郗飞景一车女子衣物?首饰便忍俊不禁因妻女交代采买的东西太多,他自己的行李都塞不下?去了,只好分成两个包袱,勉强捆到了亲兵的马屁股上,十分狼狈。
听闻郗飞景从大营休沐归家时,也得安分地充当绢人娃娃,由?着女儿们涂脂抹粉地摆弄呢。
两人想?起家人,眉目都如冰消雪融一般,相?互说起话来心里也都安然不少。
再遥望这除夕之夜的大雪,想?起等会儿要进宫赴宴,竟也不觉得难捱了。
大内的宫宴虽有百余种菜肴,但谈不上多好吃,尤其坐下?来吃饭前还要观大傩仪、封赏典礼、等各国使臣进贡品,不冻僵了才怪呢。
幸好今日沈记还开着门。
岳腾与郗飞景都闻到了灶房里飘出?的愈发浓郁的鱼汤味道了,郗飞景笑道:“你念念不忘的鱼头豆腐汤可算出?锅了。”
随着他这句话,通向后堂的门帘子被沈渺掀了起来,她端着一个带盖的大砂锅出?来,身后济哥儿端了个能放在桌上的小泥炉子,里头已经?点了两块炭,红红的烧得正旺呢。
沈渺让济哥儿先?把炉子搁在桌上,才将砂锅放上去,她笑道:“冬日里这样煨着吃,才更好吃。”
说着,掀开了砂锅盖子。
一阵鲜香扑鼻的热气蒸腾而?出?,锅里熬得奶白浓郁的鱼汤还在小沸,白白嫩嫩的豆腐切得一块块方方正正,个大肥美的鲢鱼头煎得微焦,劈成两半卧在咕嘟咕嘟的汤里,已炖得酥烂。
岳腾不住地咽唾沫。
沈渺又回灶房里端出?两大碗米饭来:“这汤单喝、泡饭都好吃。米饭倒进锅里,片刻便成鱼鲜粥了,也很美味。”
郗飞景此时再看?沈渺,已带着看?自家人一般的慈爱了,伸手接过饭时,还笑眯眯夸奖了一句:“沈娘子真能干,今日劳累你了,正月里你应当要歇息的。倒叫我二人搅了。”
沈渺笑道:“不劳累,今儿本就要预备年菜,顺手的事。”顿了顿,她又道,“我正月里也开门做生意呢,若是合口?味,二位得空可以?再来吃。”
郗飞景惊讶:“沈娘子连正月也不歇吗?”
汴京城的正月与其他地方不同,来往的商贾、他乡的旅人都离开了,而?朝廷又有律令规定:“元日、寒食、冬至、天庆节、上元节各给假七日”。各地州府官吏、私塾、书?院、府学县学都会在几个大节封印休沐。
因此,各品级官员差不多能从正月初一陆续歇到十五过后。外地官员会趁机返乡,本地官吏会出?门游玩、寻亲访友。上有所?行下?必效之,民间便也有了将近上元节才复工开张的习俗了。
说起来大宋各类假期是真多啊,一年下?来,放七日的便有五个大节,放三日的有七个节,放一日的有二十一个节,不算官员每月休沐的日子,大宋光是法定节假日便有113天了,还是不用调休的。
正月里,卖花灯、烟火爆竹、糕饼果?脯、鲜花鲜果?的铺子大多客满盈门,但沈渺这样卖汤饼吃食的,即便铺子开着,也没什么生意。
家家户户都有剩菜呢,听顾婶娘说年夜饭铆足了劲做,时常一盆笋干香菇焖红烧肉,从初一吃到初七都还没吃完。
这时候各家拜贴也多,还要到亲戚家吃、友人家吃,哪有空出?来吃汤饼?倒是烤鸭因方便外带,又卖相?好看?,冷吃热吃都是一道好菜,每日还是能卖得精光。
沈渺想?到这里,含笑答道:“奴家家小人少,实在歇不来这么些日子。”
有些大族正月里拜年请客能忙一个来月都忙不完,但对沈渺这样没有娘家、没有夫家的人来说,过完除夕和?初一上午,便彻底开始闲了。让她一路闲到正月十五,她真怕自己闲到长毛。
所?以?么,即便没什么客流,她也打算接些操办宴席的活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门做菜。
另外,她其实还有些新?鲜念头琢磨好久了,是从济哥儿那得到的灵感,只是还在脑中酝酿,尚不大成熟,故而?还未实施。
郗飞景捧着碗喝汤,满嘴鲜香,一面感叹难得喝到这样汤鲜肉嫩的鱼汤,连他这个不大爱吃鱼的都吃得觉着好;一面又想?,怪不得沈娘子能入纯钧的眼呢。
纯钧是最喜爱这样聪慧能干的女子,浑身上下?生机勃勃的,手脚有力,瘦而?不弱,一看?便知晓身子骨也好。
岳腾压根没留意到郗飞景与沈渺在说些什么。
他眼中只有这一锅他念想?了许久的鱼汤,趁热喝下?一口?,热汤缓缓滑过咽喉,鲜香之气直沁心脾,真是熬得又浓又滑又鲜。
豆腐是嫩豆腐,凝脂一般,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重不得轻不得,颤颤巍巍,与汤一起入口?,细腻柔滑,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了。
岳腾喝得好生满足,一连喝了两碗,才开始吃鱼肉。鱼鳃盖附近的肉最嫩了,几乎呈半透明状,且极入味,吃起来几乎不用嚼,一吸便滑嫩入肚了;鱼脑也格外好吃,用勺子轻轻舀起鱼脑,放入口?中,如同豆腐脑一般,鲜美软嫩;鱼头里最好吃的还有鱼头两侧的脸颊肉,肉厚实细腻又不失鲜嫩,早已透透地吸饱了汤汁,吃起来真是太美了。
这鱼头豆腐汤就是要这般在店里现做现吃,若是遣人包起来买回家里去,半温不凉是最难吃的,带着点腥味,豆腐也泡烂了。
再回锅加热便不是这个味儿了。
不枉他从玉津园惦记到今日,还曾为鱼汤“三顾沈记”,这滋味实在值得一尝啊!
只怕他回到兖州,也无法忘却这锅鲜美鱼汤的味道了。
岳腾吃到最后一口?,都开始叹息了。
郗飞景是吃了一碗便不吃了,他受不住鱼腥味甚少吃鱼,但即便是他,也认为这锅鱼汤可圈可点,即便喝到碗底,汤已微微凉了,他也没吃出?多少鱼腥味来。
汤够浓够鲜,他不知不觉便一碗喝尽了。
两人提前把肚子占得又饱又暖,抬头看?了眼天色,该进宫了。于?是都拿起披风来结账,今日算是叨扰人家了,郗飞景与岳腾各放了一块银饼在桌上。
“沈娘子,今日实在多谢了。”他们二人对着沈渺略微一拱手,“愿沈娘子新?春嘉平,万事称心。”
沈渺连连摆手说不必,她其实真没费什么功夫,煎了鱼热水一浇,再下?豆腐,熬煮一会儿就行了,鱼汤对她而?言是十分简易快速的菜。饺子就更是提前包好的,煮一煮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