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孙琪番外:她的重新轮回

孙琪一直保留着母亲离婚时忘记带走的一件娘家陪嫁,是一件小小的青铜器,不知道是古人用来喝水,还是单纯作为摆件用的东西,总之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青铜锈,像是从时光的长河中,长途跋涉而来,带着厚重而腐朽的气息,这就叫古董。

她不曾擦拭过这件青铜器,只是在茫然时,常常将这件青铜器摆放在窗边的小桌子上,然后仿佛双方是好友一样,她从上坐到下午,从朝阳初升,到晚霞漫天,亦如她年纪幼小时,站在窗边,等待母亲买菜回来一样。

其实家中有保姆,母亲却不习惯使用,仿佛是两件竞品,母亲对每一任保姆都暗含隐隐的敌意,也包括对一切现代的家用电器,洗衣机、吸尘器、洗碗机……母亲是这一切机器的结合体,所以也对任何一个能代替她劳动力的电器,都抱以最大的怀疑和蔑视。

比如洗衣机绝对没有手洗的干净。

母亲的话像是一条定理,牢牢的刻印在孙琪的脑海中,以至于在她成年以后,内心深处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毕竟她只会使用洗衣机,不喜欢下厨房做菜,也不喜欢在嘈杂的菜市场里与人讨价还价,她漫游在道德与美德的边缘,虽然从没有人因此指责她,甚至还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对她多加夸赞,但是孙琪心里清楚

她值得一场极为严厉的批评。

因为她永远也做不了母亲那样的好女人,她对此是感到极为羞愧的。

一个羞愧的人,往往有自毁倾向。

孙琪内心深处隐隐明白,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也不顾亲朋好友明里暗里的阻止,义无反顾的选择王耀,甚至明知道王耀是男同,她还嫁给对方,并且如同自残一般的去做试管,只是因为,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好女人,她永远也到达不了母亲那样的程度和境界,所以她想毁掉自己。

王耀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更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孙琪心里很肯定,如果有朝一日,她死了,大概率是王耀干的,就像大多数女人死亡之后,警察都会率先调查她们的男性伴侣一样。

她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就好像赎罪一样,而她的罪过是:她不是母亲那样的好女人。

王耀的死讯却先一步传来。

孙琪就如同失去了主心骨一样,虽然本来她的经济上就并不依靠王耀,甚至可以说是王耀在软饭硬吃,但她在情绪上,和母亲一样,总觉得家里有个男人,才是家。

偏偏家里没男人了,偏偏她只给王耀生了一个女儿,并且这个女儿还随母姓。

孙琪于是总觉得对不起王耀,她带着女儿去见王耀的父母,教女儿喊爷爷奶奶,女儿很乖,就如同她小时候一样。

窗边的床榻上,一切布置都像旧时光,阳光漫进来,点点光华在绣花的桌布上生出璀璨,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和母亲对坐着,听母亲告诉她,什么叫夫为妻纲,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贤惠大度,什么叫好女人……

女儿一天一天长大,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反而对她起了抵触情绪,看向她的目光,没有该有的女儿对母亲的孺慕依恋,反而掺杂着怀疑、冷漠、反抗。

孙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明明按照母亲教导的,一步一步的向着好女人靠拢,在丈夫死后,她也努力争取让女儿改回随父姓,并且带着女儿去见公公婆婆,可是一切却不顺遂,父亲的阻拦,女儿的抵触,还有公婆突然而来的冷眼。

孙琪满心疑惑和茫然,她像生活在一座周围布满迷雾的城堡里,人人都艳羡她的好生活,但她却看不清城堡以外的景物和人,而城堡里生活着的,除了她的父亲,就是她的女儿,可这两人都反感她,好像她是什么坏女人一样。

人生在时光的煎熬里,一日复一日的不如意。

但这也很正常。

孙琪记的母亲还在与父亲的婚姻里时,每天也总是愁眉苦脸,被各种零碎的家务活坠得直不起腰,也许人生中欢乐才是如同中彩票一般少有的时候,痛苦、烦躁、无聊才是主旋律。

如果主旋律是正常的话,那么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正常。

父亲去世后,孙琪感到的仍然是茫然。

他总觉得无论是她的,还是父亲的生活,就像是一辆脱轨,但是还在继续前行的列车,莫名其妙地还能继续前行,所以也就这么维持着,但实际上还是脱了轨,所以总会在一些关键时候,让人觉得毫无方向可言,毕竟不在轨道上,走哪一条路好像都可以,因为反正也是错的。

父亲没有儿子,如果有儿子的话,那么死后的丧事,应该由她的兄弟承担和处理,偏偏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女儿。

女儿比她成熟,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料理着,直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好像生活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大事,然而孙琪总感觉这样不对。

母亲教导的生活方式,不是这样的。

她忍不住在平静下抓狂,又没有发火的理由,于是她就像一束摆放在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沉重古老的架子上,精致昂贵的花瓶里的那一束花,富裕的条件无话可说,但是花瓶里没有水,只有她自己知道。

于是日渐一日地枯萎下去。

孙琪觉得自己需要吃药,他的医生也给她安排了许多药丸,其中大部分是安眠和安定的,她大把大把的吞下,仿佛生活中,有一片巨大的空旷,需要她用药丸去填满。

她想,或许人老了都这样,生活就像一幅逐渐失去色彩的画,从五颜六色,到渐渐苍白,大家都是如此,她的父亲也是这样,她不过是也到了年龄了。

尽管她实际上才刚刚到中年。

生活的变故和转折,不会提前给她一个提醒,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母亲当年和父亲离婚后,去海外嫁给了一个华人,然后便很快失去了消息,孙琪这个女儿,就像是母亲坐在飞驰的轿车上,打开车窗之后,随手往外抛出的一件小垃圾,随着呼啸而过的速度,她也以光速的速度,被母亲彻底遗忘在脑后。

直到母亲如今七老八十,需要赡养。

父亲家境富裕,事业有为,而母亲后来选择的丈夫,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人,甚至还需要母亲变卖嫁妆,来支撑整个家庭的运转。

那个穷人很快死了,但给母亲留下了一对公婆,和一双儿女。

母亲是个好儿媳妇,兢兢业业的伺候公婆,也是个好妈妈?

至少对儿子是个好妈妈。

孙琪见到了同母异父的妹妹和弟弟,妹妹不肯赡养母亲,理由是母亲重男轻女,在生活中几乎把她视为二等人,却把弟弟当做主子一样伺候,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更是各种阻拦她的学业,甚至还想把她早早嫁给对弟弟事业有帮助的老男人,在分配财产的时候,更是一分都没有给她,这回把她养大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所以妹妹当然不肯赡养这么一个重男轻女的伥鬼母亲。

而弟弟不肯赡养的理由则更加现实,虽然母亲的确偏爱他,并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但他现在毕竟也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的重担也不轻,一个老年痴呆的老母亲,实在让他不堪重负。

而且更让他感到气愤的是,在母亲老年痴呆以后,他的姐姐通过法律,居然起诉他,要求姐弟俩平分母亲的财产,而这个国家的法律居然不支持重男轻女,还真要求他把母亲的一半财产退还给姐姐。

“哪有这样的?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她养大,她怎么还能要求那么多?母亲要是真重男轻女的话,当初把她生下来的时候,就不养她,她现在找谁说理去?”弟弟喋喋不休地抱怨。

孙琪一如既往地茫然。

她从来不太明白对和错,只是觉得她的人生一直没按照母亲既定的轨道走下去,她的人生总在脱轨,而母亲的人生好像一趟呼啸而过的列车,让她羡慕并且敬佩对方的人生在轨道上,所以到了母亲晚年,这一点好像偏离了既定方向的前行路线,也格外让她诧异。

妹妹好像不是那么听话,没有按照母亲要求的重男轻女,去供养弟弟,甚至还通过法律,要回了属于她的一半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