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直与他对视,没有躲避,但并不说话,颜丹鬓绿,双瞳剪水,那幅模样?好像在无声问他:
你要解契吗?
陆屿然?难以忍耐地垂睫时,瞳色已经比往日?更深一些,他指骨抵着桌面,拽着椅子站起来,分明喉间?辛涩微麻,声音依旧透清,扑面皆是凝肃之意:“解什么?”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他起身上楼,没有半分吃饭的兴致。
苏韵之被凶得摸了摸鼻子,很是忿忿,但想想自己每次好好在阴官家闭关时收到陆屿然?的传信,那想炸天炸地的心情?是一样?的,于是撇撇嘴,哼了一声,懒得计较。
温禾安眨了下眼,盯着陆屿然?的背影看了看,绒絮一般的眼睫缓缓扇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半晌,她放下筷箸,指腹触了触他靠过的椅背一角。
若有所思。
像在迟疑地确认什么。
“解契”这个词,好像碰到了陆屿然?的底线,方才他起身的时候,眼里诸多繁乱的情?绪糅杂,戾气不轻,漫成了海,温禾安脑海中还有印象,三年前?他提结束时看自己的眼神就跟方才一样?。
那个注定无解的难题。
他未经思索,身体却又好像已经给出了发自本能,难以遏制的回答。
“阿枝。”
过了不知多久,温禾安缓缓扭头看向苏韵之 ,抿着唇轻声唤她,语调又轻又认真:“以后?别说了。”
苏韵之叼着根嫩菜心无知无觉看她。
温禾安瞳仁圆而大?,此刻像才撷取到了捧水莹莹的新鲜朝露,与人对视时有种要将人吸进去的感觉:“……他很不喜欢听这个。”
第051章 第 51 章
阳春三月, 枯木逢春,春色阑珊。一行人在这座府宅中也住了一段时日?,灵气泛滥,于是无形中比别?处更早泛浮出一种生机, 雕花门后桂树抽出鲜嫩绿芽, 桃树鼓出米粒大小的花苞, 小海棠满目柔粉,在枝头?挂着的宫灯照耀下点出近乎透明的光泽。
阴官素来低调,不欲与高?门?大户, 钱权之流相争, 一般情况下, 旁人决计请不动阴官下溺海, 可事关天?授旨, 哪怕是要将天穹捅个窟窿出来, 都有?的是人要试一试。
阴官家家主不爱管事, 大多事宜都由她师兄代为处置,别?的事也便罢了, 但这次阴官家再是坚决,也架不住各方大人物的书信如雪花般飘到案桌前。这次本家为天都张榜悬赏双煞果, 大约是要还什么天?大的人情,同时, 也是无形中松开了严明管束阴官的那根线。
如此一来, 厉害的阴官带着大族大派进溺海,谁能说得清是因为本家的悬赏, 还是因为收了无法拒绝的高?价呢。
那些一封接一封没完没了飘向阴官家的书信大概也就此消停了。
温禾安如是想着, 一方面有?些好奇阴官家究竟欠了天?都怎样?的人情,她在天?都这么多年?, 在阴官家碰过无数次壁,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回事。另一方面,她的视线不由落在了“苏韵之”的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来的会是她。
苏韵之也在看温禾安,她给自己?夹了筷沁了汤汁的菜心,钟情于那种咬起?来清脆的口感,眼睛餍足地微眯,下巴尖尖地抬起?,像那种将自己?养得格外精细挑剔的猫,道:“哦。你干嘛向着他。”
不等?温禾安回答,她自己?想到了什么,柳叶般的眉拧起?来,小又?稚气的脸上浮起?一种我很不乐意解释但我还是要随便解释一下的神情:“他救了你是吧?我三天?前才出关,到了萝州才知道消息,不然也不是不可以给你递出橄榄枝。”
罗青山已经有?点左右为难,不太敢动筷子?了,他只得去看商淮,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阴官本家的人,都如此有?脾性吗。为什么这个执事看起?来如此……目中无人。
你说不知者无畏,可她喊自家公子?和二少?主都连名带姓的,可见不是不知道他们。
商淮心想你看我也没辙,他也没进过本家的门?,对阴官家所有?的了解都是东拼西凑的道听途说,不过他看出了一点。
这小姑娘口无遮拦,说话明枪直仗的,看起?来很是嘴馋,这段时日?他若是投其所好,至少?可以将阴官家的事了解个七八成,说不准搞好关系之后?,还能叫她大开方便之门?,下一次阴官大选,他还能混进去看看。
阴官这块他确实?是天?赋不行,修不出什么名堂,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被老头?追着打,若论诚心,那真是天?地可鉴。
温禾安含笑颔首,道:“我知道。”
苏韵之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起?来身量小巧单薄,骨骼极细,饭量却不小,吃东西的时候和温禾安一样?专注,筷子?转了又?转,吃到好吃的会顿一顿,满足地敛敛眉回味。好半晌,以为她终于要撂筷子?的时候,却见她被辣得鼻尖俏红,歪歪头?,又?伸向了下一盘菜。
温禾安放下筷子?,看了看楼上,思?索了会,起?身道:“等?会是不是要商量下无归的事,我唤他下来吧。”
苏韵之接过商淮递来的水,“唔”了声,含糊不清地笃信:“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存心的。”
温禾安不知道她和陆屿然之间有?什么渊源,当下只是笑了下,轻轻拉开椅子?上楼去了。
她脚步声放得轻,到门?前停住,而后?屈指在门?上叩了两下,理了理思?绪,温声说:“阴官家为天?都悬赏双煞果,应当有?阴官已经到了他们的酒楼中,我们也要尽快行动,商议对策了。你若是现?在有?空,要不要下来听听凌枝的想法。”
隔了一会,门?从里面被一截力抵开。
屋里漆黑,只有?点点明灭不定的幽然烛光,摇摇欲止,陆屿然五官洇进紧密的骤黑中,能窥见隐约的轮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禾安以为他会将先前楼下的短促失态无谓遮掩过去,冷着眼一字不提,但并不是。他抬眼,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沉淀平复,眼底仍盘桓着不曾全然消散的紊乱情绪,有?些不太受控制。
他像是不知道,又?像是知道,然难以自抑,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然将冰山一角的情绪都撕开,给她看。
温禾安与陆屿然因两家各自诡谲的心思?纠扯在一起?,各怀鬼胎,目的不纯,时至今日?,什么都是假的,两人靠一个岌岌可危的合作暂时保持和平之势,若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羁绊的,唯有?一道姻缘之契。
温禾安与他对视,看得微怔。
陆屿然伸手抵了抵眉心,嗯了一声,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太想说,压下脑中的胀痛,不紧不慢踩着楼阶下去了。温禾安转头?跟在他身后?,先看着他的背影,又?盯着他如流云般的袖摆看了看,杏眼睁得圆而满,半晌,站在某一截阶梯上停了一会,唇角抿了抿,慢慢又?翘出一点细碎到不可捕捉的弧度。
她现?在,好像有?点能确定了。
底下满屋子?人,因为苏韵之太不拘束了,所以其他人都难免有?些拘束,幕一和宿澄都有?问过这位执事一些事情,可她爱搭不理,只掀眼皮不搭腔,惹得风光无限的天?纵队正?副指挥使互相对视,最后?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
按职位来说,阴官家的大执事,也就跟他们差不多。这姑娘这样?的性格,究竟是怎么在阴官家家主手中领活办事的。
但苏韵之对商淮还不错,她抓着自己?长长的蝎尾辫抚了抚,眼神跟着他晃晃悠悠。商淮挖空心思?要研究透彻一个人,自然会下功夫,这不,饭后?麻利地收拾好残局,就又?进了厨房,给这位年?龄小脾气不小的姑娘端出来一杯梨汁。
这种妥帖的服务让苏韵之对这位天?悬家的小公子?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