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奉星如卡着午休,驱车穿越半座城提着保温桶上来,护士谨慎地防守,听见又是柏千乐的床号,又一个,她叹了口气,放他进隔离门。还未等奉星如敲病房门,门内已响起吵嚷,有人来到门口,在玻璃窗上投掷暗影。
隔着门板,内外都静默了奉星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男人的胸膛像堵墙,垂着眼凝视他。他看了看地,点点头:“二少爷,我来看千乐。”
柏兰冈让了身寸,柏千乐已迫不及待地接过保温桶,连忙追问是不是他要的筒骨汤,等他揭开盖子,扁了扁嘴:“太油了。”
要不是他手上还留着针,奉星如真是恨不得弹他一弹,他掏了几只塑料碗,不搭理柏千乐,倒是转向床尾的柏兰冈:“吃过了吗,二少爷要不要来一碗?”
挑的筒骨带肥,煲出油,汤面确实凝了一层白花。还温,奉星如刮开油,柏兰冈少少抿一口。他不饿,倒是柏千乐,吃到八角,涩得他皱了皱脸呸呸吐掉。他抱怨地拖长声音:“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奉星如嫌他不懂:“你点的骨头汤,不放香料,腻。”
原来还点菜了,柏兰冈处理了些消息,抬眼看去。奉星如才像个来探望的他问过柏千乐的情况,如何复发的,听得连连摇头。他就是太理解他自己也满身伤,简直经验丰富了,很老练地说那些阴雨天。
有关节病的人都怕这三个字,柏千乐年纪不大,但对这三个字的威力深有体悟,不由面色戚戚,不时附和,柏兰冈虽不作声,实际也听在心里。他提起有些膏药,柏千乐插嘴,哪些管用哪些无用,奉星如靠在墙边,见他对那些药酒侃侃自如,有些好笑。谁知一个电话横插进来,柏兰冈出外接了,他这电话倒是略久,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如方才轻松。
他看向奉星如,奉星如多少领悟了,一定又是哪个单位的审查。“谁的?”
“不清楚。”
于是奉星如不问了。男人的话多半是托辞,或许他不愿说,尤其当着柏千乐的面。柏千乐像是也察觉了,他的眼睛从奉星如转向柏兰冈,一站一坐,高高低低,或许夫妻之间的沉默都有专属的烙印,排挤他这个外人。
柏兰冈没呆多久也走了走之前他的副官匆匆赶来,在楼下提着一只袋子等候。见到他,柏兰冈接过那袋子递给奉星如:“他们骨科出的药酒,很有用。你拿支给千乐,叫他以后备好。”
奉星如低头一看,袋子里瓶装的药酒两瓶,膏药敷贴一打,计不清数。男人又说,“贴着睡觉,第二天肩膀活很多。”
这话是专门对他说的。奉星如垂了垂脸,妆不得傻,柏兰冈是听了他们方才的话了。感激有,可惜更多的是一种沧桑,就如崇祯眼看江河日下,却无能为力的怅惘。好意还是要谢的,奉星如笑了笑,他仰视着柏兰冈,凑近了,才看得出他每寸纹路里潜藏的疲倦。“你也好好休息。”
他意有所指,柏兰冈垂下眼,搓掉一根不知谁遗落的烟头。奉星如指的是那些电话,疲于应付,搞得他们彼此都心力交瘁。柏兰冈呼吸着,他仿佛感受到此刻胸膛扩张的程度比平常更宽,更深,像是要舒泄年积日累的怨。
终于,奉星如问:“是谁?”
副官站在车边,他们已经远走一段路了,但奉星如知道他犹在关注他们。柏兰冈默然良久,才低声揭露:“纪委的老田。”
虽然早有预备,但奉星如依然为男人的话心惊。上达天听这四个字盘踞在奉星如心头,固然如今早已不是天子坐明堂的时代,但区区一件离婚连纪委都惊动,奉星如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形容这光景。
奉星如别过眼,视线落在虚空,医院周围人车川流,唯独他们之间凝滞着沉重。看他神气凄怆,柏兰冈倒是主动宽慰:“他只找我,没事的。”
奉星如摇摇头,“还要什么资料?我是清楚的。但是奉家难说。”柏兰冈是很忠实的性子,他出言宽慰,便是有底气担保。然而奉星如这一回没有感到放松,他抬头觑向男人,看见他的颌线,削刻分明。
“确实有把柄奉家,我有,大哥也有。”男人侧脸,垂下眼直直睥来,这是男人头一回对横亘在他们婚姻之中的屏障开诚布公。“影响不到你。”拿着他作威作福,到头来一分利钱都算不到他头上,出了事也干涉不到他难说是好是坏,奉星如哂笑一声,真讽刺。他少有如此尖刻的表露,惹得柏兰冈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也别想牵扯到我。”奉星如这下子是连和气都没有了,平淡的口吻愈发显得心硬,“跟他们家白做几年假亲戚。要不是当时受了他们拿捏,我自己也鬼迷心窍,贪荣不然我跟他们家合该陌路,我们也不必有如今。”这话其实刺心,柏兰冈撇下眼帘不应,奉星如是为交底,他听着,倒惘然了,孽缘也好良缘也罢,夫妻一场,总是缘分。他避过后头的话,只匆匆肯定:“跟他们没有联系,最好。”
奉星如余光里副官身形磨了磨,似乎是无声催促。他看向柏兰冈,也算恰当的籍口:“你还在忙吧?就到这里吧,不要耽误了。”
他们之间那种外人无法插足的氛围松懈,副官立刻快步上前,对奉星如感激地微微点头。上车之前,柏兰冈回望了他一眼,奉星如侧耳,以为他有交代,殊不知他指了指袋子,“用完了告诉我。”
奉星如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消散在无声里。他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的车子远去。假如方才有人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谁会相信他们是离了婚的夫妻呢?彼此划清了界限之后,反倒迎来了空前的和平,世事有时也太过促狭。
那天柏千乐抓着塑料瓶左看右看,一副满不敢信任的多疑模样,奉星如撕了张黑油油的膏药拍上他的肩胛肉,替他扯回衣领:“他说好用,那应该是很好的。”
柏千乐闻瓶口,药酒的味道总是熏得很,有人钟意,有人不钟意,他嗤了嗤鼻。“当然啦,活血二号方,一附院的秘方,有机会我们都买。”
“就是在外面不能擦,一擦,五公里开外军犬就追过来了。活靶子。”
奉星如长笑。后来柏闲璋拿起柏千乐床头的塑料瓶,深棕色的药水染得瓶子都黄褐,诧异:“二号方?”
听完柏千乐的描述,他没作声,倒是哼了一道鼻音。柏千乐故意揶揄,他瞥了一眼,倒是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你二伯,总算用心一回。”
老公们,我来了(小小声
补:活血2号方灵感来自我家旁边的医院,真的是秘方,我妈买过,小小一瓶老贵了 当然名字是我自己编的哈哈哈哈哈
每个医院都有点独门绝技,中医牲推荐你们有事没事去针灸科挂个号搞搞推拿整嵴什么的,很舒服的(就是费钱(
第074章 66
“奉先生,您x年的流水显示有一笔大额消费,收款账户是永利商场。”
日光穿过纱帘,落在奉星如的台面上,折到屏幕上晃花了他的眼。他夹着电话,避开同事,走到廊外。他扶着后腰,脚下搓了搓石板,其实不必太刻意回想他平生里最奢侈的一次消费。
“有的。”
“是消费了什么呢?”
“一只手表,积家的。”
那厢只听见细微的鼻息,像是等待他进一步陈述。奉星如平日里很配合他们的工作,但今天他却没有往下的意思。他们以沉默对峙,僵持片刻,奉星如捏着眉心败阵:“是我准备的结婚礼物,发票都在,你们要看吗?”
“不麻烦的话,请您拍一张给我们保留。”
“我要找找。”
“好的,我们注意到,您那时已经在看房了?”
一边看房,就是要预备首付的意思;一边又买了只不菲的手表,以他的薪资水平来说,确有可疑之处。奉星如明白他们的怀疑,毕竟那只表好说歹说也不便宜。然而财务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总是一种难堪,日常流水太能暴露真相,是贫是富,生活再光鲜,一张账单就能揭破伪装。奉星如吐了口气,“是的,我的确在看房。那时候我刚改编不久,我以前是一线单位,补贴比较厚。而且,他们柏家也有彩礼。”
“好的,我们了解了。”
这只表,奉星如并不是刻意遗忘。他去南桥柏兰冈那栋双层小别墅收拾行李的时候,明知道它存在柜子里,但奉星如收来捡去,偏偏绕过那只蓝色的盒子。不是无意疏漏,是自欺欺人,就像他过往那些日子。他的东西并不许多,精简惯了,也就是书籍资料塞了几箱扛了三两趟罢了。叠好了大衣压好皮鞋,快关箱的时候他才从柜子里拿下那只墨蓝盒子,他蹲坐在地,对着行李箱发了场呆。
原先作为投名状纳给新婚丈夫,直到婚姻结束它也未曾得见天光。奉星如压好箱子拉上拉链,当时到底年轻,不知世路,积家的机芯是很好,可惜保值度差了些意思。他的气质撑不起这块表,带不上,因此它的归宿大约又是暗无天日。
奉星如为它感到惋惜。珠宝珠宝,那当然要璀璨靓丽,在玻璃柜台里光辉熠熠,或者在主人手上漂漂亮亮地赢来一片惹眼夸耀;而不是从一个深柜挪到另一个深柜,明珠蒙尘。
如今它就搁置在某个抽屉里。
奉星如刚想给在家里泡病号假的柏千乐发消息,让他翻翻柜子找发票,但他手指在屏幕上定了一定,旋即熄灭了屏幕。他踱开几步,嘴里发淡,但他戒烟许久,此刻裤带里既无烟盒也无火。他眺望了楼下来往的人影片刻,还是点开了与柏千乐的聊天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