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把勾子拖着他的心绪下沉。
他件件提上楼,扔在储物柜上,进进出出看见那几个反光的礼盒,心里真是不上不下。扔掉十分可惜管家太懂得做场面,柏闲璋吩咐两分,他能做出十分。鱼胶不说,光人参都很有数,芦头纤长根须完整,摆在黄稠布里不似药品,倒像名贵的陈设了。但要拆了吃掉,奉星如不怕麻烦,只怄着一股气,是不甘愿轻易受用。
柏闲璋那些和声细语当时好听,到底敌不过丈夫的傲慢、奉家的恬不知耻。
隔日奉尉芝来小住,诧异那一堆招眼的补货,听奉星如说了来由,冷声哂笑:“既然他们愿给,你就好好拿着,又不是当不起。才陪他们家熬出发情期,连口汤都喝不上就把你赶出来,我没见过有哪个人家这么刻薄媳妇!”
奉尉芝真正是个硬性的,比奉星如血气得多,奉星如像沙砾跌落石潭,激起几圈涟漪便归于平静;她那么恼火,奉星如生怕伤身,连忙扶她安坐:“别生气,动了胎气怎么办?”
日后那些花胶奉星如炖给产后的奉尉芝进补,很通了奶水,不过也都是后话。
这段时日里奉星如的通讯一反冷清往常,成日里叮叮咚咚闹个不休。有奉太太那几个儿子腆着脸自称表哥来软硬兼施的,有奉家人旁敲侧击的,有他律师的,有柏兰冈的他们一年到头发不出几行消息,这几天倒是弥补全了。不是什么好话,甚至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来往的都是柏兰冈转述柏家律师的意见,比如补偿金的数额合不合适,房产如何分割云云,该说柏家终于对奉星如慷慨一回,开出的价码不能说优厚到能令奉星如就地发财,但也足够温情了,他当然再没有异议。
协议的草拟改了三个版本,敲定终版后,总算到了正式签署的日子。也不知为何他们都没有很正视它,牵扯不清的过程太漫长,已消耗了彼此的精力;又或许他们的婚姻缔结得不由衷,结束得也不光彩,因此谁也不愿正眼看待它的消亡。他们没有择一个良日,柏兰冈列了三两个空档,奉星如随便捡了个周五礼拜五,请假仿佛比其他工作日更理直气壮些。
他驱车赶上坪山,园圃修缮了一半,这回不用再长长地步行入内,他的车轮惊飞一群落在草坪上啄泥沙的山雀。土肥发酵,天气又暖,夹着回潮,那酸腻腻的刺鼻味沤得顶心顶肺。奉星如皱着眉头在廊下等了等,管家急忙迎接,已经看见了他掩盖不及的神色,立马也垮下脸诉苦:“您久等了,哎呀我就跟他们说不要用这种肥,现在还没回南就臭得”
这是他的一种亲近的技巧,以示与来客同气连枝。何况奉星如怎么说也是这屋檐下半个主人,即便他与柏家缘分到头,他却不愿太生疏。
“您要不要上楼坐坐?二少爷没下班那么快,律师跟公证也要点时间。”
奉星如谢过他的殷勤,只在客厅里等候。后来律师一行先到了,他们寒暄片刻,窗外响起引擎制动声响,落在人心上,奉星如无端回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像那沦陷岁月里码头上拉响的汽笛。他们是为避难,奉星如听着男人一下响过一下的鞋跟声,有些惨淡地自乐,他不为避难,但也算新生。
男人视线在他这里审了一审,奉星如只点个头,喊他一声二爷,他撇开脸同律师们招呼。这就算人齐了。他们坐下来,律师宣读一项项条款,第三方公证咔咔影像、记录、核算。柏夫人推病不来,早早地便回她的居所休养了,奉星如猜测恐怕是这场景太寒她的心,也太丢她的脸,她懒怠再看自己,索性眼不见为净。
要签字时,远远地传来阻拦不及的嘈杂,脚步凌乱,奉星如略分了分神,忽而一声仓促的呼唤,他们都展眼望去。“星如哥,哥!”
柏千乐脸色煞白,奉星如当着他的眼,签下“奉星如”三字,他用的是复刻版的金笔,旋回笔盖了,墨痕犹生。柏千乐唇瓣嗫喏着,一对杏眼张圆了,他阖上唇,看看奉星如,望望柏兰冈,一干人与他对视,他仓皇而迷茫。他像失了声:“哥,你不要我了?”
“你真不要我了,你答应过我的。”
“千乐。”警示一般的低唤,奉星如对上那双眉眼,红痣像洗不去的朱砂墨点。往常总是很看不惯他的柏淑美,倒是与他相视了片刻,才转走视线。
“大校,书记的电话。”柏淑美的副官清了清嗓子,柏淑美对律师点头,自顾接电话去了。他一走,律师缓和地笑:“千乐少爷舍不得奉先生。”
柏兰冈签字收笔,他一副似笑非笑的鄙薄神气,奉星如像着了刺。他仰靠着靠枕,抬抬下巴,简直颐指气使:“你回来干什么,材料写完了?”
“交给大伯看过了,没问题他放我回来的。”柏千乐扭过头,听见他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柏兰冈立刻了然,想必是柏闲璋又授意了。他这好大哥,睡了弟媳之后,倒是分外上心。何其荒谬,柏兰冈眼底的讽刺几乎弹压不住,离婚之际,他的婚姻里布满了旁人乌七八糟的指印。
他意兴阑珊,抓起杯子灌了一口,管他是茶是酒,杯底磕在台面上,奉星如眼皮霎着跳了跳。“还有吗?”
公证忙着拍照,律师翻了翻,一连递下好几份,“签完这些。”
柏兰冈是看也不看了,律师摆一份他签一份,刷刷刷地只剩他飞快翻页的摩擦。奉星如没机会落笔,他那份叫柏千乐拿去了,柏千乐正肃着眉眼一项项审查,良久,他才递回给奉星如。他问律师:“没有亏的吧?”
律师好笑,“哪里能。”他看了眼奉星如,很老道地保证:“奉先生放心,你也都看过了,我们团队核算了好多遍,肯定不会亏了奉先生的。”
奉星如签字的间隙觑了眼柏千乐,随后拍拍他的臂膀,“多谢关心,你二伯还算仁义。”
公证又是唰唰拍照,律师收了双方文书跺整齐,领着人告辞了。辞别前他还很有阅历地对柏兰冈与奉星如点头安抚:“行了,好聚好散,以后都是朋友,有什么多关照关照,缘分一场不容易。”
这话说得,不像劳燕分飞,倒似喜结连理。他一团和气,奉星如与柏兰冈不好不买账,于是也起身一并送他,柏兰冈与他握手,奉星如亦与他握手,彼此话别,这场景,太和平。或许这便是大律师的手腕,有他镇场,还未觉出异处;他一走,厅内骤然冷落。
柏兰冈郁着气,平淡地问一句留不留饭,他也只是礼貌地客气罢了,听得出没多少诚心。奉星如摘下眼镜收回包里,也觉得十分不必。
柏千乐很是怅惘,他不好再缠着奉星如强留他吃一顿散伙饭虽然这也是柏闲璋的吩咐,但他到底没修炼得像男人一般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撬动人心。他只能巴着奉星如的身后,两人并立廊下,土堆沤着肥,他皱了皱鼻头,抱怨一句。
“好了,回去吧。”
“哥,以后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还能找你吃饭吗?你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丢下我不管十年来音讯渺茫吧?”
他垂下眼,沮丧得要命,提起那音讯断绝的十年,奉星如脸上也添上愧色,他掐了只琴叶榕的叶片,恨恨地揉碎,一手青涩汁水:“牛腩还没吃呢!”
那块牛腩早炖了,现在成了他们之间的遗憾,但遗憾未必就坏,好歹也是一份念想。奉星如明白他的意思,忙掏纸巾替他擦手,“好端端地掰它干什么,它又没惹你。”纸巾塞到他手里,奉星如拍拍他臂膀:“以后再炖也一样。你职称考下来跟我说。”
柏千乐感到安全了些,他探了探头,目送奉星如的凯迪拉克消失在铁栅栏外的林荫里。
当晚柏闲璋赶回家里,饭厅已经盛上饭,菜色齐备,小风炉里烧着酒精块,温着微滚的汤。胡椒弥漫,他扫视一圈,看见柏千乐这回挨着柏兰冈坐,心里很明晰了。怅然挂在灯下,在白色水雾里缭绕,席上一片岑寂。他坐下,难免也有些沉郁。
“开饭吧。”
一团和气是贬义词,这里鸡自我感觉没用错噢
19w7才搞完破烂,远离长篇家人们,长篇和男人一样令女人不幸
补;不记得是哪位老师推荐了Cadillac,Cadillac这首歌(歌手train),奉哥今天开Cadillac回家啦
第073章 65
正如柏兰冈所言,他们签了协议之后,果真激起千层浪涛。他们身份与旁人有别,要经过层层汇报。往民政局递的协议书才留档,那厢组织上的电话已经追来,惊动了军部,责问柏兰冈是怎么回事。对柏兰冈的质询是更尖锐的,是否涉嫌家暴、不忠抑或职务有私;对奉星如则温和些,是否柏兰冈有亏。他们声口徐缓,仿佛有一种偏袒,奉星如挂了电话,心里品味着,觉出其中的讽刺来。摊上夫妻男女的事,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定为人妻母的那一方更吃亏、更弱势。
不乏劝解。有位领导再三确认,他们会启动调查,奉星如是否清楚。这其实是变相的劝告,他们夫妻大可不必走到如此地步。奉星如谢过各路上司的关心与劝慰,但态度坚决他倒是提出疑问可否缩减审查流程,他的档案干干净净。那边长长地叹气,于是奉星如明了,是一步也短不了。
调查绝不是好事。尤其是涉及财务柏兰冈与奉星如婚前婚后的流水颠来倒去地被层层过目,一旦收支有怀疑之处,电话就紧紧追来,以至于奉星如瞥见那些抬头是银行或者什么单位的来电就头皮发麻。有一日柏千乐来他这里泡病号假他带兵外出训练,为做示范率先跳进水潭里。密林深处的水,常年不见光,是刻骨的阴冷。他有旧伤,泡了冷水,夜里殷殷地发作起来。军人都有种血性,他逞强着硬是熬到回程,落地便坚持不住了,还是柏兰冈叫人秘密地为他送诊。
他在病床上捱了三两天,也许夜半实在痛极,哀哀地给奉星如诉苦,奉星如正睡得神志朦胧,冷不丁他一通医院来的急电,奉星如惊到失魂,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没人陪床。柏闲璋听闻他住院后白天抽空来病房坐了坐,他才开完会,还领着副官秘书,乌泱泱地挤在过道,阵仗太大,仿佛里头住的是哪位首长,连医护们都错愕;后来柏淑美也来了,他像是仓促赶来的,副官提着他的包站在墙边,他还听着电话,弯下腰伸手探入被窝摸了摸柏千乐的脚背他的手心有些凉,柏千乐缩脚躲了躲,叫他眼刀一横,很有些瞪他不识好歹的警惕。
随后他抽出手,在窗边听了好一会,才挂断。他眉眼间笼着一层阴郁,柏千乐便不敢造次,看他低头翻阅病历的侧颜,柏千乐心里泛起一丝戚戚。很早很早以前不知是哪位太爷辞世,停灵的那几天,许是小孩子容易受惊,柏千乐一到夜里就低烧。盗汗,他浑身漐漐,湿了床单,阿姨有了春秋,起夜本就心力不足,哄不住他,只好抱下楼去请示。柏千乐听见有人说让他父母亲来领,也有人说吃两剂药睡一觉先对付着,亲戚一片哄哄地乱,倾八卦的,瞌睡的,争执的,谁愿意管这不轻不重不远不近的旁支的孩子。
柏千乐本就烧得头昏,眼看着无人搭手,他虽小,但也明白了。那一日的灯好似亮得反常。柏千乐许多年后的追忆里,总记得那白得太盛、刺出泪水的夜灯,一阵视野晃荡之后,阿姨背着他爬过长长的楼梯,吁吁地敲响某扇房门。
内里窸窣着,像是清梦受扰,柏千乐的眼前越来越窄,他知听见含糊地交谈,随后一双手接过他,他仿佛一片云,终于飘落池塘。他耳边是含混而感恩的叙叙,阿姨好似千恩万谢,又唯恐病儿脏了那人的床褥,他只说无妨。喂了药,柏千乐眼皮几乎黏成一团了,随后天地阴暗,有人揽着他的额头,他陷入深沉的池底。昏蒙里,有人不时握握他的手和脚,摸他的额头,
后来柏千乐屡屡回想,柏淑美是最嫌污脏的人,他一夙夜地出汗,潮湿了枕褥,而柏淑美从未叫人将他抱回去。柏千乐又缩了缩脚,柏淑美已经翻看完病历,管床医生已是第二轮来交代,忍不住无奈,说他们家里实在很关爱。
弦外之音,是嫌家属探视得太勤。柏淑美坐了片刻,也带着副官回去了。过了探视时间,柏千乐又坚持不要家里佣人来陪,不免冷清。医院总是有种魔力,可以消磨人的意志。躺在病床上,这是人一生里唯一生死交付天命,假于人手的时刻,再风雨不侵的人都必定惴惴不安、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