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对年纪与柏淑美相近的夫妻,男的眼角挂满愁绪,女的脸上因焦急显露了憔悴,平日的风光不复,满眼慌乱。她看见柏淑美气定神闲,不由得顿了一顿,“五叔”
他们年岁不相上下,形容的差距仿佛天与地,都是过了不惑的人,他们的皮肉已不复青春的饱满,太阳穴、颧弓、嘴角该凹陷的都已陷落,犹如陆地沉没、海水褪去后留下风霜侵蚀的刻纹。而柏淑美即便他此刻并不能算作十分光彩照人,但也发梢柔亮、肤脂光洁、眉眼清凌,只一似颜色分明。
女人掐紧手心,指甲刺痛掌心,她平生要强,却屡屡在柏淑美前落了下风,如今,还要让他看自家的丑事。她深深吐息,企图平复心中翻涌的恨浪。“五叔,浩浩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还在派出所里,醒醒酒也好。侄子,我劝你安分守己,”他站起来,视线锁定柏浩父亲那沧桑颓丧的愁容上:“如今我们家被多少眼睛盯着,而我也早已告诫你们要管教子孙;管不住,那就送出国,不要在国内惹是生非。柏浩这件事,可以确定是别人做局,若是乖乖伏法尚且有一线生机,若你们定要插手,便是入了套,将来成为别人手里的棋子折了自己损了柏家,我第一个清算。介时,莫怪罪我没敲打过你们。”
绝情的话铿锵落地,客厅里霎时安静下来。堂哥跌坐回太师椅,他儿子手足无措地赶去扶,他一瞬间,又枯萎许多。
柏淑美留了人,不再多言。他是一秒钟都呆不下了,好在尉官下来汇报没有发现什么非法药物,大家都松了口气。柏淑美冷哼一声,不嗑药,他们就如同巨石落地,这便是柏家旁支的出息。
路上头疼发作起来,他降了窗子,寒风裹着海潮灌入车厢里,他的副官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
“大校,当心受风,还是关窗吧。”
柏淑美注视月下的港湾,海水涌动,水面荡着粼粼的银色波光。他的心潮是悒郁的,比夜下的海更冰凉。副官明了,他嗫喏片刻,收了声。
他们泊在门下时,夜幕重重,而柏府依旧灯火通明。
柏闲璋在客厅里坐着,衣服都没换,还是白天公干的衬衫西裤,听见他的动静,远远地抬眼来,柏淑美摇了摇头:“我头痛,等下再说。”
柏闲璋磨着牙关,无法,只能应他:“顺便等老二回来吧。”
奉星如回房,听到他们的声音在楼下回想,脚步便停了一停。殊不知底下二人耳尖至此,柏闲璋已经仰头,唤他:“星如,下来,你也来听一听。”
柏淑美眼皮一撩,柏闲璋的称呼教他回神,他的视线在那道下楼的身影和对面柏闲璋之间徘徊。
奉星如屏气来到客厅,他们二人一人占据了一张长沙发,对坐着,他无处可去。柏闲璋睨了眼他的拘谨,轻叹着抬抬下巴示意:“那么紧张做什么,坐。”
他们没有立即谈起今晚的东窗事发。柏淑美脸色僵硬,开始还靠得稳,渐渐地蹙紧眉头,埋下头去,长发垂落,遮住了他的面容。他两手以肘支在膝上,揉着眉心额角。一个胃炎,一个头痛,柏淑美捱了许多年的苦。柏闲璋无可奈何,此刻吩咐厨房再煲他的药已赶不及,只能问他带药了没有。柏淑美片刻之后才有了些精力,分神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盒,柏闲璋接过来打开,里面胡乱地塞着几副药板。止痛药、胃药、镇静药、头痛药,红的白的黄的,什么都有。
奉星如无声地望着,别开了眼。
柏闲璋起身,打算去厨房为他亲自接水。转身之际,忽然想起什么,瞥向奉星如:“你给他按按,缓解一下也好。”
思及柏淑美素来对奉星如的反感,他特意缓下口吻,半劝着向柏淑美解释:“他学过按摩,你让他试试。”
奉星如料想不到竟会遭到自己头上,他猛地抬眼,而柏闲璋的背影已经迈开,他又转脸望向柏淑美,仿佛他神情的意外太明显,刺了男人的眼,柏淑美撇下眼帘,宁肯自己捱过:“不劳动你。”
奉星如叹了口气,踉跄地笑了两声,这笑并不得意,也非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流着苍凉。“大少爷吩咐的,我怎么敢违抗。”
柏淑美闭着眼,忽然只觉得耳边一阵气流扰动的微风过,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颈后也按上了手指。“低头,”那人纱一般的声线自身后传来,他依言垂下头,颈后的手指卡在脑后的穴位上,用力,一股刺痛自枕骨下窜上头顶。“怎么样,痛吗?”
他点头,那只手便开始揉按。
其实不必柏闲璋解释,他当然知道奉星如的手法很好。
荒芜的边星上,夜风烈烈,万千星辰下的屋檐里,他也曾枕在那人的膝上,享受一次次深夜的安抚。
他会在那人轻柔的节奏里慢慢沉入修普诺斯的诱惑里。半梦半醒间,他依稀地记得,他揽着那人的腰身,贴着他的肚皮,他放轻的呼吸落在耳边,像被雾笼罩的云。
不知是否记忆模糊了时空,因而赋予瞬间永恒。回来很多年后,柏淑美依然以为,荒星上贫瘠的夜,比繁弦急管的都市更漫漫。
无论如何规避,无数个共度的朝夕骗不了人手下的记忆比脑海里更清晰,后来奉星如甚至毋须多问,柏淑美的痛处他按得清清楚楚。
柏闲璋回来,客厅里的安静出乎他意料。他放下水杯,无言地观望他们,几分钟后奉星如挺手,柏淑美端起水杯将药吃了。
“好些没有?”
柏闲璋问,柏淑美点点头。奉星如垂手,柏闲璋却让他继续,不多时,窗下传来了车子停泊的引擎声。
柏兰冈携着柏千乐进来时,瞥见地便是这前所未有的一幕:奉星如站在沙发后,袖子挽上肘弯,单手卡着柏淑美的下颌,手往右侧一旋,骨节扭动的脆响便声声可闻。看样子,奉星如正为他做正骨。
他们都脚步都慢了慢,奉星如循声回头,唤了他一声。
此刻没有佣人,奉茶倒水的事柏家的爷是不做的,自然落在了奉星如身上。他重新泡了壶热茶,为披着一身夜露的一家子都斟上,丈夫脱下大衣扔进沙发里坐下,奉星如原本打算令捡位置,不料一只手顺势扣上他的手腕,带着不可推据的力道拉着他往下坐。
沙发够宽够长,他们之间也隔着身寸,奉星如却还是莫名地如坐针毡。结婚以来,他几乎未曾与丈夫如此平坐。
柏千乐看在眼里,他挨着柏淑美身边歪坐,垂下视线。柏兰冈先问了柏淑美的景况,像柏闲璋一样查看了他的药,又说白羽生那边有好医生,从首都挖过来的主任,非常了得云云。随后他们才谈及今夜各处的情形。
奉星如陪座,未知是否自己多疑,总觉得今夜他脚下的视线如针如芒。也是,从前他与柏兰冈不说泾渭分明,但也是貌合神离,男人更从未给予他这样的待遇他陪在柏兰冈身旁,丈夫健谈而他寡言聆听,仿佛真是一位体贴知己的妻子,一对内外合拍的夫妻。
这样的幻觉没有带来快意或宽慰,只带给他难摹的茫然,陌生和隐隐的惶恐令他手足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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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42
夜里奉星如乱梦纷纷。天蒙蒙亮,他难耐梦多夜长,昏昏片刻,转醒了。丈夫潮润湿长的呼吸于静谧中像楼下那座百年铜钟一样回旋,男人旺得像长夜之后炭火依旧的火炉,奉星如踏下床,才惊觉外头的清寒。
寒鸦啼叫,翅膀擦过树梢,发出莎莎的响动,奉星如恍然不觉,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窗边倚了多久。
柏兰冈朦胧间恍觉身旁冷落,而窗边远远逆着一道身影,他拢了把额发,才落地。放了水回来,那道身影纹丝不动。窗推了寸缕缝隙,丝丝冷风裹着水汽侵来,他也只着一件单薄的晨衣。
“先生醒了?”旁人的气息袭来,奉星如陡然惊醒,他回过身子,男人的停在他两三步外,他顺势问道。既然他问了,柏兰冈只好止住话锋,他用鼻音应了一声。
“那正好,楼下也差不多了吧。”妻子这么答着,他敛下脸庞,要从他身边借过。错身时,柏兰冈瞥见他眼里的疲惫。他的嵴梁有些佝偻着,他没有垂头丧气,可他身上每一寸身形里似乎都悄然泄露着失意并非沮丧,也非颓靡,而是似是而非的哀倦,薄雾般在他的周身席卷。
“你”柏兰冈抬手,他也不知道这下意识的动作是想拦还是想怎样,最终也没碰到他的衣袖。只见奉星如张眼看了看他,像是发现了他的担忧,拾起笑容快而轻地笑了一下:“没事,没睡好而已。”
这天的早餐冷清,柏淑美告病身乏懒待下楼,佣人将他那份送入他房里了;柏千乐也没有心思调笑,柏闲璋更是不悦接二连三的事端搅乱了家里近来的松快,早上下了洇洇的雨,他无法外出晨跑,奉星如下楼的时候,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健身房传来,响得厉害。丈夫也拎着毛巾进去跑步,他在厅里坐了片刻,佣人不来打扰他,厅里就回荡着两个男人沉重的步伐声。
他听见兄弟两简短地交谈,随后相继地自房内出来,他欲起身相迎,柏闲璋摇头止住,“泡壶咖啡。”
他转身上楼,柏兰冈来到他身边仰头灌了一杯热水,汗水淌过脖颈,他拿毛巾胡乱擦了仍在几上,奉星如能闻到他周围跃动的、浅浅的信息素。但好似鼻尖里不止他的味道奉星如分辨不出来,那味道要仔细捕捉到时候又倏然消散,像香水最后的余韵。
男人热烘烘地淌着汗,奉星如泡好咖啡先为他斟一杯这咖啡略苦,柏兰冈不吃苦,他加了奶和糖,而柏闲璋偏不中意太花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