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皇帝下诏极力挽留,但柴彪眼见燕朝大势已去,既感无回天之力,又不愿依附霍凛,再次上表,以回家奉养老母为由,坚决请求辞官,宗煦无法,只得随他去了,没过几天,霍凛手下的副将铁乙便接任外卫统领一职。

莲真本就对朝政没有兴趣,以前偶尔关心一下,也只是因着担心冰轮,如今满以为天下太平,问都懒得问一下,每日呆在自己宫里,对前朝发生的事情,可谓一概不闻,一概不知。不过沈闻樱、沁竹以及一些朝廷诰命,仍是经常在后宫走动,时间久了,她还是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日歇了午觉醒来,胸口闷闷的,只觉不舒服,为免众人大惊小怪,她也不声张,穿上衣裳,款款走到妆台前坐下,横波手执玳瑁梳子,替她细细梳着一头青丝。

莲真道:“横波,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来我这的人,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横波不明所以,笑道:“主子这话,奴婢听着可是有些困惑。”

莲真蹙眉道:“其他人都罢了,闻樱这几次来这里,都似拘谨得很,叫我怪难受的,还有沁竹神色也不同往日,言语总是小心翼翼的,可不知什么缘故。”

“主子这可是多想了。”横波笑道:“皇家自有规矩,那是丁点儿都错不得的,主子跟她们关系再亲近,终归尊卑有别。”

莲真道:“不是这个,唉,我说不上来。”

“太后越来越看重主子,其他人待主子,自然也会比往日不同,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横波言语间颇不以为然,两名小宫女立于她右侧,手中各捧着银色托盘,里面盛着金簪珠钗,步摇花钿,皆华彩闪耀,她伸手欲取,莲真道:“横竖不出去,也不见人,何必戴上这许多东西。”自己拣了一支碧玉桃心簪,道:“就这个罢。”

童介自外面进来,躬身禀道:“主子,太后那边打发汪总管赏赐东西来了。”

横波不禁失笑:“可倒是巧,我才跟主子提到太后呢。”

冰轮已有一个多月没踏进后宫,但三天两头总是会打发人送东西过来,这次送来的是甜瓜、茄子以及韭菜黄瓜等新鲜蔬果,虽看似平常,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季,任何一样都是千金难求。除此之外,还有两盆花卉,一盆珍稀名贵的茶花,这也罢了,另一盆却是牡丹,还是双头牡丹。

花儿一搬进来,便觉红光满室,异香袭人,众人只顾围着看那盆牡丹,皆是啧啧称奇。

莲真看着汪又兴:“这些东西是只我有呢,还是其他主子都有?”

汪又兴道:“回主子,往年冬日宫中所进的鲜物,都是京中几处火窖所培,今儿送来的这些蔬果和牡丹花儿,是今年在西苑温泉旁新建的温室所培,这是第一批成功的,种类虽比往年多,数量却少,除了太后和皇上那里,就只有主子您这里得了。”他一脸讨好的笑容,将所赐之物一一交代清楚,茶水也不喝一口,更不敢领金银赏赐,便匆匆告辞。

莲真吩咐宝贞:“花儿留着,其他的各样分些出来,你亲自带人送去瑞主子和晴主子宫里,就说是太后赏赐的。”

宝贞答应着去了,横波便指挥人将两盆花移进暖阁,莲真坐在炕上,默不作声,横波道:“主子,你怎么了?莫非太后赏赐这些东西,你还不高兴么?”

“只是看到这盆牡丹花儿,想起前几年在西子春馆度过的那些日子了。”莲真摇摇头,低声道:“这样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想起奴婢刚分来主子宫里那会,好像就在昨天。”横波笑道:“许是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才觉得光阴似箭罢。”

莲真微微一怔,又听她道:“奴婢真不知修了几生,才得有今日,想想从前那些姐妹,有些跟着主子,虽也曾风光一时,但。。。。。。唉,再也没想到,到了最后,奴婢竟是那个最幸运的。”

她虽没有说出口,但莲真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宫中颇有资历,当年跟她一同入宫,一一起学规矩的那一批人,有的被分去文宗皇帝诸宠妃宫中,最后自是下场凄惨,甚至性命不保,有的一直做着低贱的差役,至今不得出头,而她跟在莲真身边,虽也是伺候主子,但养尊处优,比主子并没差什么,在宫中又有地位,连家里人都跟着沾光得势,回想当初,怎不感慨万千?

横波望着莲真,心中充满感激,轻声道:“奴婢若能得以长长久久伺候主子身边,此生便再无他求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是除夕。宫中照例是隆重的家宴,然后太后和皇帝长春宫宴请王公大臣等,自是繁文缛节,不消细说,晚宴过后,便是看戏赏歌舞,冰轮本性不喜热闹,好容易熬了两个时辰,回到崇德宫暖阁,换了便服,高贤便递上热毛巾来,她接过擦了擦手和脸,道:“去请宸主子过来。”神色略微迟疑:“若是她不愿意过来。。。。。。”

高贤最是乖觉,不等她说完,忙道:“宸主子一定愿意过来的。”见冰轮点头,连忙去了。

冰轮在炕上坐下,拣了本书,翻了两页撂下,拿茶来喝,还未端起又放下,心下莫名烦躁,索性盘膝静坐,半晌,听得细微的帘动声响,果然莲真进来了。

时隔一个多月,两人今日才相见,家宴上不过打个照面,一切俱按照宫中礼数来,却比不得现在。莲真亦卸了妆,换了一件海棠红缎织衣裳,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泽,越发衬得人娇美艳丽,难以描画。

冰轮正打量,她已屈下膝:“臣妾见过太后。”

冰轮倒笑了:“大过年的,还跟我怄气呢?”

莲真垂着头,过了一会,低声道:“生气的不是你吗?”

冰轮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身边:“过来坐。”莲真纹丝不动,冰轮只得起身,走过去携了她手,一同坐下,手却是不放开,眸色亦是难得的温和:“我没有生气,我是怕你不想见我。”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击中了内心最深处的软弱,莲真心中酸甜苦辣,难以形容,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只强自忍着,不愿让她看见,片刻,轻声道:“你喝酒了?”

“嗯,每年这时不都要喝点屠苏酒么,今儿比往年喝多了些。”

莲真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果然有些烫手,问道:“可难受么?”便欲起身给她拿醒酒石,冰轮一把拉住:“我没事,你什么都不要做。”轻舒双臂,将她拥入怀里:“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温柔的语气,温暖的怀抱,淡薄微凉的香气,叫人来不及抗拒,更无力抗拒。

窗外北风呼啸,声声入耳,莲真躺在炕上,依偎着她,心里却一片安宁踏实,直至此时,方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有多思念眼前的人,有多渴望这个怀抱,双手不自觉的越收越紧,冰轮轻抚着她的秀发,唇角渐渐浮现笑意。

莲真轻声道:“这阵子,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太贪心了些。”

“嗯?”冰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我已经够好,给我的也已经够多。”莲真眼里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许久,才接着道:“可是,我总想着再多一点,更多一点,越来越不知足,冰轮,这样的我是不是很讨厌?”眼泪一点点涌出来,慢慢渗入她胸前的衣襟。

“不,我对你不够好,我不能经常陪你,我。。。。。。我还常常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你怎么哭了?”冰轮抬起她的下巴,叹道:“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见到你伤心了。” 心头越发沉甸甸的,只不愿去想以后,低下头,将她的眼泪一点点吻去,如同哄孩子一般,道:“大节下可不许哭,明儿晚上,我带你去朝阳门看焰火,好不好?”

第135章

第二日乃是元日, 宗煦清晨起来,用毕早膳, 仍是如往年一般, 开笔书写吉庆之语,礼佛, 祭天祭祖,一系列繁琐礼仪结束后,就是阖宫家宴, 与宗亲宴, 然后便与冰轮一同驾临垂拱殿,文武百官向太后及皇帝跪拜朝贺,并恭上贺宣表, 接着又是国宴。

因西域各国俱已臣服, 新年皆派遣使者携带贡品进京, 这些使者, 大多为王族子弟, 身份显贵, 冰轮亦多有赏赐,待为上宾。既是万国来朝, 这次国宴自然比往年更为盛大,长春宫内外悬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幕, 正殿、侧殿以及廊下都排开宴席, 光是菜肴就多达三百多种, 美酒琼浆更享之不尽。

举酒至第三盏,冰轮便命霍凛代自己及皇帝向各使节敬酒,霍凛长于西疆,常年征战,名字在西域诸国如雷贯耳,闻者无不胆丧,见他举杯,众使节纷纷起身离席,其恭敬之状,比对待皇帝犹有过之,宗煦看见,心内更是愤懑不快。

到得晚间,皇城正门朝阳门上下千万盏灯笼与五彩珠灯齐明,照得如琼楼玉阙一般。城楼上临时搭起帐篷,正中间金顶华盖明黄色的华丽帐篷,是太后和皇帝的,左右几顶小一些银顶宝盖的红色帐篷,则是为霍凛及杨琰等亲王重臣准备的。

因天气仍是寒冷,冰轮朝服之外,披着黑色狐裘,宗煦和莲真则俱着貂裘,一左一右立于她身侧。莲真进宫这么多年以来,还从未踏足过外朝的任何地方,几年前,宗煦欲邀她上朝阳门观焰火,冰轮未曾应允,她也知道以自己太妃的身份,去了不合规矩,何况内心对于此事也并不如何向往,也就当是皇帝的童稚之言,置之一笑,没想到冰轮今年却亲口相邀。

城门前的广场正中间,巨大的红色地毡一直延伸到远处,两侧银甲金盔的御林卫排成长方形军阵,若刀切般整齐有序。遥遥望去,卧龙桥几百米以外的地方,人潮汹涌,万头攒动,数千名御林卫里外形成一道坚固结实的墙,将人山人海挡在了外面,场面蔚为壮观。

到得吉时,乐声响起,文武百官以及西域使节依次缓步踏上红毡,站定之后,一齐向城楼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远处成千上万的百姓也跟着跪了下去,唯有御林卫们目不斜视,仍如标枪挺立。

从高耸巍峨的城楼上俯瞰,下面的人显得尤其卑微渺小,“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声,如同排山倒海,连绵不绝,响彻云霄。莲真站在那里,突然有种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这一刻,她第一次强烈而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的魔力,她内心被深深震撼了,不由自主地去看冰轮,却见她冷眼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神色泰然,仿佛一个高贵的与生俱来的王者,正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万众朝拜。

伴随着一声声雷霆巨响,焰火齐齐燃放,时如千万红鱼奋迅跃入云海,时如漫天星子徐徐坠落银河,时如火树繁花竞相夜空绽放,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周围欢声雷动,人群都沸腾了。

映红的天空,闪烁的红光,红色的地毯。。。。。。冰轮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晚霍牧带人攻打朝阳门的情景,惊天动地的嘶吼,滚滚浓烟与火光,四处飞溅的鲜血,红色的护城河,亦如此时此刻,到处都是红色,触目可及,底下的百官,御林卫,平民百姓,渐渐模糊,继而变成了当晚前赴后继的士兵,堆积如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