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明白了吗?当时薛姨妈听了以后,就知道不是味。您就说我们这姑娘比黛玉,比迎、探、惜好,不得了吗?“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要从元春算起,这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能跟元春去比吗?你选秀你都失利了嘛,贾母这不是揭人疮疤吗?贾母很厉害。所以,薛姨妈只好讪讪地说,老太太这话说偏了。王夫人也只好打圆场,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王夫人这个话本身你听着就很酸,她其实已经意识到贾母的话是假话,但是她希望她妹妹别在意,这次可以不算,背地还跟我说过但这证明是没有用的。所以,大家一定要读懂这些地方。

有些读者糊涂,看到这儿,就去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说到头来贾宝玉他让贾母去夸林黛玉,贾母就不夸,贾母夸的是薛宝钗,可见贾母觉得薛宝钗符合封建道德规范,因此贾母给贾宝玉选择正妻就会选择薛宝钗,不会选择林黛玉。我的结论跟这完全相反,当然我这个看法也是仅供参考,不是说我的看法就一定是对的。可是我觉得我这么读它,能读出味来,而且我觉得这个味应该还是曹雪芹的正味。

如果说这一段情节还不足以说明贾母看不上薛宝钗,那么底下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我觉得就没有做别的解释的可能了,这就是至关重要的第四十回。这一回写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还没有元妃省亲的事,当时还没有大观园。等她第二次来的时候,省亲活动已经举行完了,大观园封闭一段以后开放了,让贾宝玉和一些小姐,包括李纨带着贾兰都住进去了。因此,贾母留下刘姥姥以后,就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逛大观园里面就有很多情节了,当中还有吃饭什么的。这个过程中,贾母带着她参观了几处小姐的居室。

第一处是潇湘馆。进去后,贾母就发现潇湘馆糊的那个窗纱不对头,为什么呀?潇湘馆的庭院里面是什么啊?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凤尾”形容的是茂密的竹丛,“龙吟”形容的是竹丛底下蜿蜒的小溪。竹子是翠绿的,你糊的这个纱也是碧绿的,这个在审美上来说就是失败了,颜色太靠了。所以,在这个场合,贾母就有一大段话,说咱们家还有一种叫软烟罗的纺织品,选一种银红色的给林姑娘换上。

因为前面对潇湘馆的描写很多,所以在这一回里面描写得比较概括,贾母跟刘姥姥说,你看,这是我外孙女的房子。刘姥姥一看,又有笔砚又有书籍,就觉得是个公子的书房呢。这说明林黛玉她的生活环境布置得非常雅致,有书香气息,很符合林黛玉的性格,也让贾母感到满意。窗纱靠色的问题,不是林黛玉自己造成的,凤姐有给予置换的责任,后来当然全部换掉。

第二处,是秋爽斋,探春住的地方。探春的屋子里布置得很华美,今后讲探春咱们再细说,这里从略。贾母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评论,说都好,只是这个梧桐树细了一点。贾母为什么这么说?梧桐树难道粗了就好看吗?就是因为她在秋爽斋,她观察窗户的时候,把它当做了一幅画,根据窗户的长宽尺寸比例,外面那个梧桐树显得细了,作为一幅画构图不太好,这就是贾母的眼光。所以,贾母这个人,看你怎么说她了,你厌恶她封建大家庭宝塔尖上享乐至上的老妖精;你客观一点封建社会里审美趣味很高的一个老太太。贾母还说,怎么听见有鼓乐声音?是不是街上有人结婚呐?王夫人她们就笑了,因为大观园很大,荣国府也很大,离街很远,怎么可能有街上结婚的鼓乐声传进来呢?就跟她解释说,是他们家戏班子,芳官她们那些小戏子在那儿演练呢!这个也说明,贾母她认为窗户除了当画框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要透音。西方人一般是怕窗户透音的,窗户要弄得严严实实的,而中国人就希望窗户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比如“虫声新透绿窗纱”,构成优美的诗境,这跟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思有关系,要求一个生命和他生存的外部事物之间要有一定的联系,一定的沟通,一定的感应,达到和谐。曹雪芹在书里这些地方,是把贾母作为当时社会中超出她所置身的那个阶层的一般见识,既能把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加以弘扬,又能“破陈腐旧套”的一个形象来塑造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人有意见了,说你不是在讨论薛宝钗吗?你现在把潇湘馆、秋爽斋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认为曹雪芹他在这一段这样来写,他是有意识地先进行铺垫,以便下面一下子出现一个情况以后,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就给贾母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提供了充足的心理背景。然后,贾母带着刘姥姥,就到了蘅芜苑,就是薛宝钗住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写了蘅芜苑里面的室内状况。贾母是第一次进入蘅芜苑,进入其内室。结果一看,“雪洞一般”,四白落地,没有装饰,“一色玩器全无”。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她是摆了很多东西的,在这一回没写,前面怎么写的你记得吗?她嘱咐紫鹃,你把窗屉子卸下来,让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拿狮子倚住,烧了香你就罩上??林黛玉又隔着月洞窗逗架养的鹦鹉。林黛玉内室有装饰品,充满了生活乐趣,说明她和贾母有共同点,就是都很会享受生活;探春那儿也是一样,它有很多具体描写。但是薛宝钗这儿,“一色玩器全无”。贾母细看,“案上只一个土定瓶”,土定瓶属于瓷器当中低档次的东西,比较粗糙,瓶里面供着数枝菊花,还有两部书,然后就是她的茶奁、茶杯而已。再一看床,“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这个帐子上一点图案都没有,就是青纱的,非常素净,“衾褥也十分朴素”。

前面写秋爽斋,写到探春她的拔步床的床帐,当时刘姥姥不是带着板儿去的吗?板儿跑进去指点说这是蝈蝈,那是蚂蚱,上面绣着很多精致的草虫图案。可见探春她虽是一个庶出的贵族家庭小姐,她那个帐子却非常的讲究。薛宝钗呢?她是薛姨妈的嫡出独女,她父亲虽然没了,可哥哥还做着皇商,家里非常的富有。虽然是借住在荣国府,借住在大观园,借住在蘅芜苑,那也不至于说你这个床帐子就是什么图案、什么装饰都没有的一个青纱帐幔啊!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的年轻的“红迷”朋友也跟我进行了讨论。他说蘅芜苑之所以布置成这个样子,是薛宝钗成心的。他说薛宝钗原来可能也比较朴素,但是应该没达到这个地步。但是,她预计贾母可能会来,因为前面见刘姥姥时候她就发现贾母兴致非常之高,而且贾母说进园子去看,也是预定的计划。所以,她就临时费了一番心思,怎么讨贾母喜欢,她心想我得把林黛玉比下去。林黛玉由着性子生活,不伦不类,小姐就是小姐,公子就是公子,你一个小姐的屋子怎么能像公子的书房呢?探春跟她并非竞争者,姑且不论。宝钗心想,我现在就一定要博一个大彩,让贾母强烈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崇尚俭朴的女子,绝不追求奢华,屋里素淡到极点,我最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难道老太太您还不欣赏、不赞叹吗?哪儿找这么一个孙子媳妇去啊!今后一块儿过日子,这勤俭持家、遵守妇道,还会有问题吗?结果,她万没想到,这次和贾母短兵相接,竟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是始料未及的。对青年“红迷”朋友这个分析,我基本同意,只是不同意一点我说薛宝钗不是在这一天故意再撤掉一些东西,比如说本来这帐子上还有点简单的花纹,就把那个也撤了。我认为薛宝钗不至于做作到这个地步,因为薛宝钗本身她一贯是这样的。前面不就写了嘛,周瑞家的问她吃什么药,她就说吃一种冷香丸。那冷香丸所需要的原料,你可以去翻书去,没法背,非常复杂,要求非常苛刻。这个冷香丸是什么含义啊?就是说薛宝钗她本身也是青春勃发的女子,她内心里时时会有对情爱的热望旋转生发,上一讲我讲到绣鸳鸯,就透露出了她那青春女性内心的秘密,她也可以暂时抛开意识形态、礼教规范,来爱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但是,她拼命压抑自己这种本原的青春热情,她要吞冷香丸,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不断地要吞食,把自己内心的本来是正常的青春热情冷却下去。因此,她在自己房间的布置上,就追求这样一种风格,就是我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要一冷再冷,我要超标地达到你们那些封建道德的规定,纵使内心里的情爱欲望会涟漪难平,起码从外部形态上,让任何人都会觉得屋如其人、人如其屋分明是一个心如古井水的“冷美人”。

薛宝钗本来应该是很自信的,估计贾母进了她屋子以后,会表扬她的俭朴素淡,所有人都在等待贾母的反应,薛宝钗当然更有特别的期待。但结果怎么样呢?万万没想到的是,贾母一看以后,竟然非常不高兴,贾母先说:“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贾母表示:我可以给你一些啊!贾母是一个非常有审美品位的贵族老太太,当时她就命令鸳鸯去取一些古玩来。你不是喜欢那个素雅风格的嘛,我给你取素雅风格的呀!在审美上是有不同流派的,有华贵派,比如说秦可卿的那个卧室,这个人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在故事里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回忆以前的描写,她的卧室布置得很夸张,那是一种风格;林黛玉又是一种风格;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你可以钟情另一种我就是要素淡,我爱白、灰、青的色调,可以,但那你也得讲究啊!所以,贾母让鸳鸯取些什么来呢?“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贾母一开头嗔怪凤姐,说你也不送一些摆设给你的妹妹。凤姐解释,说给过,她退回来了。薛姨妈当时就没摸清贾母究竟是一个什么想法,就在旁边赔笑,说她在家里不大弄这个东西娘儿俩以为雪洞般的屋子绝对能胜出,这不就把其他小姐比下去了嘛,尤其把林黛玉就比下去了,这多勤俭,多朴素,多贞静,多老实啊!没有想到,贾母这个时候会发这么大的火。你看小说,它几回都写到人物的反常。薛宝钗反常过;宝玉也曾经反常打小跟史湘云那么好,结果拉靴子准备去见贾雨村时,史湘云说了几句话,他就翻脸了。

贾母在这个情境中也按捺不住心里面的那个怒火,这个一贯蔼然慈祥,一贯在家族政治当中以微笑战斗取胜的人,这个时候不微笑了贾母这个时候肯定没有微笑,你听她的话,她摆头,这个肢体语言可不得了说:“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什么叫“看着不像”?就是你这个作派,根据礼教规范,也都太过头了,贵族家庭之间来往时,倘若有人来了看到这个雪洞,会觉得不伦不类,不成体统。这话还其次。底下,贾母越说心里怒火就越往上蹿这个时候,贾母的表情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可以自己对着镜子模仿贾母这时候的表情她说:“二则年轻的姑娘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哎呀,这是真心话,但这也很反常,如果不是觉得受到了强刺激,贾母按说不至于把心底里的看法当众说出来,还这么声色俱厉。

贾母当时真动了怒。你年轻姑娘,你就立这么一个标准,说女人应该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才符合道德,才高尚,才正常,这太忌讳,你让我来看你这雪洞是什么意思啊?“样板间”么?“我们这老婆子”,她其实主要说她本人,“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这话很厉害啊!你琢磨琢磨。比薛宝钗对着靛儿说“你要仔细”还要厉害。薛宝钗弄巧成拙,她以为她吞冷香丸,她压抑,她超标达到了一个最俭朴的状态,贾母必得夸赞,万没想到却恰恰迎头撞到了贾母的忌讳上,触怒了贾母。

贾母不是一般的封建老太太,像王夫人跟薛姨妈,审美趣味充其量也就达到当时贵族妇女的平均水平,没有什么自己独特的东西,贾母这个人她是破陈腐旧套的,她要过精致生活,过极乐生活,她“福深还祷福”,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她见不得宝钗居然是给她这么一个雪洞般的屋子来看。你看,宝钗这个雪洞,最后就成了把她自己埋葬的一个雪窟窿了。

说句老实话,贾母如果没有去蘅芜苑还好,去了蘅芜苑以后,贾母就更不可能再给宝玉选择正妻的时候去选薛宝钗了。你想啊,贾母她是一个希望自己长寿,也相信自己能够长寿的人,她会眼看着她的孙子娶孙子媳妇。结果,娶来一个孙子媳妇,住雪洞一样的屋子,这不就等于给她一大哄嘛!对贾母的院子屋子,第三回林黛玉进府就有细致描写,书里后来有一笔,说又加盖了一个花厅,专用来摆宴演戏,这说明贾母的屋子与薛宝钗的“雪洞”有着天壤之别。由此可见,贾母跟薛宝钗的冲突不可调和。这看起来是一个审美趣味的冲突,实际上是一个关系到人生态度的根本性的冲突。贾母从此以后,不可能再产生把薛宝钗娶来作为爱孙宝玉的正妻的打算,除非她忽然想自动搬到马圈里去住。

因此,我们再想一想高鹗所续写的那些内容,他写王熙凤设置调包计,让贾宝玉娶薛宝钗,贾母居然支持,而那个时候,林黛玉苦苦哀求贾母给她一点怜悯,贾母竟然毫不留情地让人把林黛玉轰走,致使林黛玉悲惨死去。高鹗笔下的贾母,还是曹雪芹笔下的这个贾母吗?当然,高鹗他有续书的自由,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的个人看法:他这样去续,太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了。曹雪芹原来明明是这么写的,写得清清楚楚的,贾母是不可能在宝玉的婚配上去选择宝钗的,她内定的就是黛玉。经过这次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进入了蘅芜苑,看到一个雪洞般的屋子受刺激之后,她就更坚定了弃宝钗而娶黛玉的信心和决心。

当然,如果我们要是全面来理解薛宝钗的话,还有一个问题就浮出来了,就是薛宝钗她住在一个雪洞般的屋子里,她床上的纱帐连一点装饰的花纹都没有,但是怎么好多宝玉和黛玉都不知道、按她那个年龄身份也应该不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下一讲,咱们一起来讨论。

第五章 薛宝钗审黛之谜

根据我前面几讲的分析,薛宝钗爱贾宝玉,她想嫁给贾宝玉做正妻,特别是在她选秀失利以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实现自己这样一个人生目标。但是她面临的障碍很多,第一个障碍就是贾宝玉本身跟她的思想不合拍。两个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这确实让她也感到很烦恼。但是薛宝钗经过一番自我调理以后,她形成这样一个想法,就是时不时可以劝导一下贾宝玉,即便贾宝玉对她的劝导非常反感,甚至于跟她冲突,她想,这个问题也可以留待在她嫁给贾宝玉以后再去彻底解决。

薛宝钗懂得,要实现跟贾宝玉的“金玉姻缘”,关键是要讨好贾母,让贾母意识到她是宝玉正妻最理想的人选。尽管她在这方面的努力遭遇到挫折,但是,她并不灰心。何况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总有失去思维能力甚至仙去的一天,那时,“金玉姻缘”也就水到渠成了。

当然,她还有另外一个障碍,那就是林黛玉。黛玉跟宝玉缠缠绵绵,两人相爱露于行迹,荣国府里上下皆知,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黛玉是明爱宝玉,她是暗恋宝玉,她们两个人的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固然实现“金玉姻缘”

的关键在家长,但如果她跟黛玉的关系紧张起来,酿成事端,那也可能坏事。所以怎么去对待黛玉,她也有一番琢磨,她得想出妥善的办法。

一种办法就是正面冲突,跟黛玉公开去争夺宝玉,但这既不符合她本人的性格,也会对黛玉造成伤害,毕竟她还是一个心地温良的人。我不直接说她和黛玉是情敌,而只说她们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就是通过文本细读,你会感觉到钗、黛都是复杂的生命存在,她们的内心和她们的关系都绝不是单一的,而是糅合了很多种复杂的情感,她们之间也有情同手足的一面,宝钗有时真的是欣赏黛玉的才华横溢,黛玉有时也真的是钦佩宝钗的博学多识,她们在诗社的活动中有许多亲密相处的愉快时光。

正面去冲突的方法,宝钗断然不取。侧面冲突呢?在她参加选秀刚刚失利后,她失态了,“借扇机带双敲”,有过一点侧面冲突,但她没多久也就复归原态。黛玉倒总是时不时对她侧面刺激一下,她发挥固有的性格优势,装愚守拙,使得“一个巴掌拍不响”,黛玉也奈何她不得。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绝大多数读者我避免把话说绝,不说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问题。这是书中非常精彩的一笔。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那一段情节。(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语”、“解疑癖”两种写法,这里采取周汝昌汇校本的选择。本讲文字凡我引用的《红楼梦》中令一些读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汇本。)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的问题是:怎么宝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宝钗那样的年龄身份按说也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这一段情节里,就由她自己给予了回答。

细读完这段情节,掩卷默思,我就感觉到,其实在这段情节之前,宝钗她就应该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黛玉就“我是谁”这个问题摊牌,并以这种超常的坦诚与善意,来卸除黛玉对她的猜忌与防范,从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这个机会她终于逮着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刘姥姥在荣国府里面足逛足玩,其中一个娱乐项目是斗牙牌,由鸳鸯当宣读牙牌令的人。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过程中,轮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说错了,或者说慢了,就要罚酒,林黛玉不愿意输掉。鸳鸯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脱口而出说了两句,按说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话一出口,书里就写薛宝钗看着她。因为这一句是汤显祖《牡丹亭》本子里面的词,《牡丹亭》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贵族家庭,被认为是“淫词艳曲”,闺中女子是不能够去读的,你脱口而出,可见你就偷读了。别人都没在意,因为当时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宝钗她心很细,她就看着林黛玉,林黛玉顾不得与她理论。

说这一句还不够,底下鸳鸯又让黛玉说,她又说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王实甫《西厢记》本子里面的,这句词仅从字面来看的话,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什么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啊?就是《西厢记》里面写崔莺莺和张生, 他们违反封建家长的意志去偷情,当中帮助他们撮合的就是红娘,红娘会隔着纱窗给两位瞒着家长的恋人报告消息。这样的一句词黛玉在那样的场合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也就混过去了,因为后来别人又说了其他一些话,最后刘姥姥更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别人忘了,宝钗没忘,宝钗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协调和林黛玉关系的很好的机会。所以刘姥姥走了之后,有一天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晚辈每天早、晚必须都要去向家长请安,叫晨省、晚省,有时中午也要去之后,公子小姐们就散了,钗、黛等散了之后就回大观园,因为蘅芜苑、潇湘馆并不在一个方向,所以钗、黛就要分路,这个时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潇湘馆,那么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们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就跟着她去了。去了蘅芜苑以后,没想到宝钗就来了一个下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时候,黛玉说走嘴的事情点出来了。一点出来,黛玉很慌,因为在当时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闺秀,是不可以在那样的场合张口说出那种词语的,她这个把柄,就被薛宝钗捏住了。

薛宝钗这样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第一个目的还是要震慑住黛玉。就是说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比较符合封建规范的,我是比较守规矩的。你呢,是很危险的,你当着家长说出这种“淫词艳曲”当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现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还是有这一面的。

黛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实际上这个人心地还是很纯洁、很善良的,她那个尖酸刻薄都是随机而发的,一般并没有什么预定的目的。很有心计去算计一个人,她没有过;很细心地去保护自己,她也还不能做到。宝钗这回可谓突出奇兵,确实一下子把她震慑住了。黛玉当时就搂着她恳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厉害在哪儿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这是一个情敌,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应该板着脸跟她提条件了,就是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发展,而应该朝着一个你拿捏着她,以后你控制她这个方向发展。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读者意料不到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况下,我跟你将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们俩从此以后就做好朋友。这招真厉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这样来写,绝对大手笔。

薛宝钗说什么呢?她说:“你当我是谁?”这话乍听好奇怪,从书里头贾府从上到下,一直到书外头众多的读者,开头都觉得薛宝钗是一个从根儿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模范闺秀,谁会怀疑她的纯洁性、正统性呢?黛玉也并不曾往那方面去质疑过。没想到薛宝钗把自己底儿一抖落,咱们吓一跳。她说:“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她就说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况了她祖父没了以后,留下了丰富的藏书,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以外,各种闲书,乃至于所谓“淫词艳曲”的书都有。除了《牡丹亭》、《西厢记》,薛宝钗提到了《琵琶记》,以至《元人百种》,这是一部将元代杂剧“一网打尽”的类书,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戏曲剧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书”呀!当时薛家人丁也比较旺盛,她还有一些兄弟,当然她说的这个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着读这些家长不让读的书,男孩子背着女孩子读,她也背着男孩子读,所以要真论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这些东西,薛宝钗读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里要等到住进大观园才通过贾宝玉开辟鸿蒙、大惊小怪。

其实书里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来,薛宝钗不仅知道这类书上的东西,还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贾母捐资二十两,带头给她过生日,过生日当中演戏,贾母就让她也点一出,她就点了一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当时最怕热闹的贾宝玉还说她,你点这个戏干吗?她说这是好戏。其实她之所以点热闹戏,是为了讨好贾母。“鲁智深醉打山门” 这出情节既热闹又有趣,贾母看着也许会呵呵发笑。但她自己也确实喜欢这出戏,她说,这出戏里有一段唱词特别好,有一套《北点绛唇》,里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她就把那个戏词完整地背诵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听。

你想,如果她没有读过那个脚本,她怎么能够那么熟练地把那个唱词说出来呢?可见实际上在读杂书方面,她不仅比贾宝玉、林黛玉读得早,而且读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说她那个年龄那个身份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表面上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是很古怪的。

说到这儿,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皱眉头了,说他们府里面经常演戏,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都在演嘛,她们作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吗?怎么看这个戏没事儿,读那剧本就成了问题呢?这就需要懂得当时社会的一个“游戏规则”。怪了,当时就有那么一个不成律文的规矩,就是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头,跟着男人一起看戏,或者单是女眷们看戏,什么戏你都可以看,但是跟这个戏有关的那些文字,你却绝对不能读,青年公子都不允许读,闺中女儿更绝对不能沾。

作为一个当代人,我原来也不懂当时社会的这个规矩,仔细读《红楼梦》,发现书里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它解释了这个现象。当然,这是在“蘅芜君兰言解疑语”后面的情节了。那个时候大观园又增添了一些美丽的女性,其中有薛宝琴。薛宝琴这个人很厉害,她一口气作出十首怀古诗,都是灯谜诗,每首诗既有一个谜底,同时,作者又通过这首诗隐喻书里面某一个或两个人的命运。最后两首,一首是《蒲东寺怀古》,一首是《梅花观怀古》,蒲东寺就是《西厢记》写到的那个庙宇,梅花观就是《牡丹亭》里面写到的一个道观。所以薛宝琴把她的诗拿出来以后呢,她的堂姐薛宝钗就装傻充愣,说前面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这后两首史籍上无考,意思这就恐怕是杂书上说的东西,因此,咱们作这种诗、听这种诗不合适,是不是把它删了重作啊?薛宝钗她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里两个人密谈,而是处在“公众场合”,她必须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规矩,同时委婉地对薛宝琴提出批评你薛宝琴拿这两出戏的素材作了两首诗,可见你一个贵族小姐,居然读过这两出戏的本子,这就等于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时说走嘴一样,穿帮了,露出马脚了。

这时候林黛玉出来打圆场,她这时候懂得自我保护,也意在保护薛宝琴,她说咱们虽然没读过这些东西,难道没看过这两出戏吗?探春表示支持,说戏上都有,咱们都熟悉这个故事。结果李纨出来作结论李纨青春守寡,她的妇道德行是无可挑剔的,这个人具有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所以她出来一作结论,大家就没话说了。李纨的意思是,咱们又没有读那些邪书,这些都是戏上有的,不但戏上有,说书的也讲这些故事,连求签的时候那签上的批注,有时候都说这些东西,所以这个没关系,不是问题,保留了不要再重新作了。这段情节的安排,就是为了告诉读者,在当时社会里面有一个我们现代人看起来很奇怪的规矩,就是闺中的女子看这类戏不算问题,但是你读那个书,就大错特错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审黛玉那个情节,大家想想,林黛玉听到薛宝钗跟她交底,七八岁的时候就背着家长兄弟读《元人百种》,她会有多么震惊。书里写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进了大观园潇湘馆,由于贾宝玉拿着一本《西厢记》在读,被她发现要来,坐在桃花树下阅读,她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本书,里面有那么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贾宝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潇湘馆,忽然听到梨香院小戏子练唱的声音,才头一次听清楚了《牡丹亭》里面的词句,心动神驰。而那时候,她都已经是一个十多岁的闺中小姐了。

薛宝钗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当我是谁?”我读“邪书”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说牙牌令说走嘴的时候,我一听一个准,全知道。林黛玉在震惊之余,应该开始产生感动。不要说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际关系中,如此坦诚地公布自己“不洁的前科”是罕见的,就是在今天,人与人之间能如此敞开心扉,自曝隐私,也非同小可。这说明对方确实对你解除了一切武装,把自己并未露出痕迹的把柄,主动交到你的手中,只求今后跟你做一个知心密友,这时候纵使你原来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线也必定自动倒塌,两颗原来离得远并且有隔阂的心,就会仿佛产生磁力般地贴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后,薛宝钗才开始讲所谓的道理。大意就是说在那个社会里面,男人应该读正经书求上进,不要读这些杂书,男人读书明理以后才能对社会作出贡献,有的男人读了书也不明理,还不如不读书。作为咱们女子就应该以针黹为主,就是做针线,这个做针线是一个象征,意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后嫁人做一个好妻子,贤妻良母,现在就应该杜绝接触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否则如果被这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为宝钗她先把自己的底儿揭开,然后再讲这番话,所以林黛玉听了以后就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林黛玉心里是什么反应呢?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心中暗服”,这个“服”就是服气的服;另一种写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让别人占上风,自己占下风,我伏了。“服”与“伏”在含义上是有重大区别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宝姐姐你说的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认我自己是谬误,嘴里不肯认错,心里头缴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则是我没办法,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你告诫我那有多么危险,我甘拜下风,我以后会注意。不管是“服”还是“伏”,她都是只存在心里。黛玉她毕竟是一个倔强的人,她当时嘴里没有直接说出听了一番教诲以后,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个人认为,在两种写法里面,“暗伏”应该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因为从书里后面描写来看,黛玉和宝钗的关系达到了融洽、和谐,她再也不跟宝钗闹别扭了,甚至她和贾宝玉也不再闹别扭了,也再没有在公众场合说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并没有磨掉,她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她没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丝毫没有动摇。

“审黛”这场戏,以短兵相接的紧张气氛开场,最后却化兵戈为玉帛,钗、黛两个人最后成为知心姐妹了。

贾宝玉后来发现她们俩尽弃前嫌,亲密无间,都觉得奇怪,甚至于偷偷地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是引用《西厢记》里面一句词,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你们俩的关系变得如此和谐?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宝钗把她找到蘅芜苑去审她的情况讲了。贾宝玉说,哦,原来是从“ 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引起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也是《西厢记》里的词,说明《西厢记》对宝、黛的影响确实太深了。

薛宝钗就这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过去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宝钗定位为一个自觉遵守封建道德规范,迎合封建家长腐朽意识的负面形象,把“审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规范去打击黛玉。她也并不是一个在恋爱婚姻上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闺秀,更不是一个损人利己夺人之爱的阴谋家。过去不少论家多乐于把“主动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赞词献给黛玉,其实,宝钗又何尝没有在追求自己恋爱婚姻幸福前景方面,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绣鸳鸯的时候,默默地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去伺候宝玉,她也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有她涌动于心臆的青春情爱啊。而且她追求自己个人婚姻的幸福也是无可厚非的,选秀失利以后,静下心来,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围的环境里面,抛开什么和尚预言,抛开金锁和通灵宝玉,贾宝玉是一个多么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标准衡量,她有权利去追求贾宝玉。

但是她这个追求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备极辛苦,她遇到的障碍太多,她万没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后,又出现了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比较可怕了。是什么啊?

就是这一年冬天,大观园里面又来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谁啊?有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就是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这还无所谓。还有邢夫人那边一个侄女邢岫烟,这也无所谓。还有一位是谁啊?薛宝琴,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一来以后不得了,贾母就喜欢得要命,喜欢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贾母有一个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风,一直收在箱子里,连贾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在贾母身边住,也没给,书里交代史湘云从很小起就经常到贾母这儿来住,更没给,可是一见薛宝琴,嘿,传家宝拿出来了,给了薛宝琴,就喜欢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