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暴露出来,首先被官府追究的,会是贾琏,那是一个男权社会,从名分上说,管理荣国府事务,包括所有银钱事项,贾琏是法人,应负全部责任。贾琏本来就对王熙凤不满,王熙凤违例取利开始瞒着他,后来他发觉了,王熙凤仍然那么干,而且利银基本上是归为她的私房,贾琏也奈何她不得。现在这事被捅了出来,贾琏首当其冲。固然一旦官府来追究,他可以细说端详,也不难找到证人,来辩白其实是他媳妇一手遮天胆大妄为,但那他也不能完全脱掉干系,况且此事公开以后,他也很丢脸面,因此,他对王熙凤深恶痛绝,一方面为推脱自己的责任,一方面他早不是对王熙凤言听计从,抓着王熙凤把柄,已经对王熙凤呼来喝去,有过一段“二令”的经历了,到这时觉得时机成熟,就下决心把王熙凤休掉。更何况尤二姐分明是遭王熙凤迫害致死,这件事还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贾琏就在贾氏家族风雨飘摇之时,由族长贾珍出面,正式把王熙凤休了,然后把平儿扶为正妻,王熙凤倒成了通房大丫头了。对于王熙凤来说,这种社会地位的互换,是很屈辱,很悲惨的。
紧接着,可能忠顺王就奉皇帝旨意,来荣国府宣布贾政停职,责令他老实交代,待进一步处理,并封存荣国府大部分不动产,减撤府中主子的奴仆数量,这是对荣国府的第一波打击。贾琏休掉王熙凤,也可能是忠顺王刚来查办荣国府之时,在第二波打击到来之前。那他的用意,就含有抛出王熙凤,让查办者把目光聚焦到王熙凤身上,以缓解府第其他问题的因素。王熙凤确实值得一查,她还有弄权铁槛寺那样的老账,牵扯到两条人命;她树敌甚多,借机告发她的人不会少,从赵姨娘到某些仆役,都会向查办者举报。
尽管贾元春在宫里不断向皇帝求情,皇帝一度也鉴于她怀有身孕,对荣国府贾政还留有余地,但是,贾赦的违法行为也遭到参劾,偏贾元春在忧患焦虑中又流产了,更发现宁国府贾珍跟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势力勾结在一起,竟大逆不道、图谋不轨,政局上出现了虎兕相逢、短兵相接的局面,皇帝率兵去剿,被围困,谋反方索要贾元春,皇帝在危急时刻舍弃了她,才得以喘息候到救援,那么回到京城,皇帝就把荣宁二府新咎旧罪一起算,而且更把宁国府当年藏匿秦可卿的事情定为“首罪”,一刀切下去,把贾氏两府灭掉了。在这个过程里,荣国府遭到第二波毁灭性打击的情况,应该是曹雪芹下笔的重点。
在荣国府从被查封进一步恶化到被查抄、贾政从停职交代转变为罢官判罪的情况下,曹雪芹会写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我的根据是什么?根据是过硬的,就是在第二十三回,古本《红楼梦》的第二十三回一个细节旁边,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批语。
二十三回开始不久就讲到,大观园本是为元妃省亲建造的,花那么大力,其实只是一个晚上的用途,用完以后,因为这是皇妃用过的空间,任何人不得擅入,只好把它封存起来。贾元春回到宫里后一想,这么好的一个园林,把它封起来,太可惜了,下一次省亲什么时候呢?说不清楚,因此就下谕旨,让贾宝玉,还有那些姊妹们,都搬进去住,把这个空间利用起来。
贾元春派太监来宣布谕旨以后,贾政和王夫人就召见公子小姐,向他们宣布这件事情。听到元春的这样一个谕旨,宝玉当然很高兴。后来他和林黛玉互通消息,问林黛玉想住哪儿,林黛玉说喜欢潇湘馆,他说自己喜欢怡红院,后来果然他们俩各自住了进去,其他一些小姐分住不同的空间,李纨带着贾兰住进了稻香村,里面还有一个拢翠庵,本来就住着一个尼姑妙玉。大观园从此就热闹起来了。
二十三回写这个事的时候,有一笔好像是很随便地那么一说,一般读者都容易忽略过去,就是在正房贾政说完话以后,让贾宝玉退出,他特别怕他父亲,在父亲面前浑身不舒服,一听让他退出,如临大赦,很高兴,“慢慢地退出去”这是在家长跟前装样子出了正房以后,就现了原形,向屋外的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去哪里?没搬进大观园之前,他是跟贾母住,于是书里面很明确地写出,他到了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等在那里,他一面跟袭人说话,一面就回到了贾母身边。通读前八十回后,你应该对荣国府的建筑布局,形成一个概念。从贾政、王夫人的正房出来以后,过一个属于王夫人院的穿堂门,就进入夹道,然后再到一个穿堂门,这个袭人当时倚着的穿堂门,是从这个夹道通向贾母院落的。针对这处文字,脂砚斋有很重要一条批语,叫做:“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一丝不乱。”什么意思啊?脂砚斋当时已经看到八十回后,看到一个全本《红楼梦》了,在全本《红楼梦》八十回后,有一个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扫雪拾玉的地点在哪里呢?就在二十三回所写到的,进贾母院的这个穿堂门外边一点。脂砚斋赞叹曹雪芹的写作技巧,说你看多妙啊,他在二十三回安排贾宝玉经过这个小空间,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恰恰就要利用这个小空间,生发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就是王熙凤扫雪拾玉。脂砚斋指出这种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安排,一丝不乱,就是说曹雪芹写到后来的时候,他没忘记前面所设下的这个伏笔,非常对榫。这条批语就再次说明,曹雪芹写没写完《红楼梦》呢?是写完了的。八十回后的文字,是不是曾经存在过呢?是存在过的。
关于荣国府的建筑结构,我要多说几句。曹雪芹写这个府里的故事,所安排的场景空间,不光是正房大屋、花厅厢房,他多次写到夹道、穿堂这些附属空间。对《红楼梦》我主张进行文本细读,你读的过程当中除了把握其中人物的性格,人物的命运,矛盾冲突的发展,你还应该有空间感。读的遍数多了,你应该对他所描写的荣国府和大观园的建筑布局、空间状况,形成连续性的立体画面。
大观园咱们先不说,先说荣国府。荣国府的空间构造,大体而言,第一个部分就是荣国府的主建筑群,从府第正门进去以后,几进阔绰的院落,其高潮,最重要的一组建筑,就是荣禧堂,那是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间,也是整个府第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家族活动的空间。荣禧堂之后,还有房子,两旁还有偏院,其中一所居住着赵姨娘和贾环,另一所则居住着周姨娘。是很宏大繁复的一组建筑。然后呢,在荣国府的主建筑群的西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院落,这个院落由贾母居住。第三回写黛玉投靠外祖母,通过她的眼光,对这个院落有很细致的描述。从它的外院通向里院,有垂花门,垂花门里面连着游廊,通向非常高大宽阔的正房,不仅足够贾母自己居住,宝玉、黛玉、史湘云、薛宝琴,先后都在那里居住过。后来书里面补充说明,因为贾母爱看戏,又加盖了一个花厅。正房后面还有房子。以上两个空间里,发生的故事最多。在这两个大的空间的后头,有贾琏和王熙凤他们住的一个比较小的院落,门前面一个粉油的影壁影壁是北京大小院落常见的,一个起到遮蔽和装饰作用的建筑构件在王熙凤住的这个院落里,发生的故事也不少。
在以上三个建筑群之间,还有没有其他空间呢?是有的,不是说他们隔一堵墙,穿过墙的门就去了,不是那样的。当中有很重要的过渡性空间,叫做夹道,也可以叫做甬道。紫禁城,现在叫故宫,你去参观,就会发现其中不同的建筑群之间,会有很长的夹道,两边是红墙,红墙当中会有一些门,这些门有的就叫做穿堂门。当然,荣国府的夹道,比起紫禁城里的,会短一些,窄一些,也不允许使用红墙黄瓦,但是,你可以想象出,还是相当气派的。
曹雪芹的文笔确实如脂砚斋所说,细如牛毛。他多次把故事情节,安排在夹道里面,安排在穿堂门前后。一个死板的作者写贵族家庭的故事,只会描写正房、厢房、花园里面的场景,而曹雪芹他以生花妙笔,把许多情节,安排在夹道里。
贾芸,这是贾氏宗族近支的一个后代,他那一支衰落了,住在寺庙旁的西廊下,生活比较清寒。他老想到荣国府来找贾琏和王熙凤谋一点差事,使他的生活得到改善。贾芸到荣国府来谋差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情节就发生在这个夹道里面。他有意识在夹道那儿等着,因为王熙凤休息好了出来办事,从她那个小院绕过影壁,必然会出现在夹道。终于有一天,他跟王熙凤遇上了,王熙凤见了他根本不停步,两个人之间有一番耐人寻味的对话,展示出两个人不同性格,最后呢,贾芸通过向王熙凤奉献冰片、麝香,就谋到了差事。
曹雪芹还多次写到贾宝玉在这个空间里面的遭遇,他有一次碰到了府里“官中”办事的人,有一次遇到一些贾政豢养的清客,再一次,贾宝玉在夹道里面碰见二三十个拿着笤帚、簸箕的小厮,小厮们没想到贾宝玉突然出现,吓坏了,因为他们跟贾宝玉地位相差太悬殊了,立刻退到墙边,垂手侍立,其中一个领班的小厮,就过来给宝玉打千致敬。曹雪芹在夹道里面展开了丰富多彩的人生画面,他把府里面最高层和最底层的角色,都很自然地在这样的过渡性空间里加以展现。
脂砚斋告诉我们,八十回后,王熙凤会在夹道里扫雪拾玉。究竟怎么回事?先来说扫雪。王熙凤原来是府里面一个女霸王,只有她让人家来扫雪的,哪儿有她自己扫雪的啊?想当年,扫雪的事不用她开口,平儿开口就行了,甚至平儿都不必开口,二等丫头丰儿,就可以指使人去扫雪,她怎么至于扫雪呢?但是故事发展到这个阶段,荣国府先是遭受第一波打击,有的主子可能还没被直接打击到,王熙凤却已经非常惨了,贾琏把她休了,按说休了她,她跟平儿换了一个过子,成为通房大丫头,不是主子了,是不是来查封荣国府的忠顺王,就会暂时放她一马呢?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府里会有人告发她,指出她曾是全府的管家婆,忠顺王带来的人,包括忠顺王本身也都知道,她原是府里当家的,查问府里的事情,绝对把她当成一个重点。第二波打击,来势更加凶猛。贾赦、贾政、贾珍、贾琏都被治罪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平儿全都随之被处置了,或者随夫流放到苦寒之地,或者被赐死,或者被拿去卖掉,但是对于王熙凤,却一时并不结案。
皇帝对罪家的打击,会是一波一波地进行吗?对有罪之人的处置,会拖颇长时间才结案吗?清朝雍正皇帝对曹家的打击,就是一环一环地进行,没有马上一刀切。历史上雍正皇帝处置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他是《红楼梦》里贾母原型的哥哥是一上台就把他治了罪,抄了他家,发卖了他的亲属和奴仆,对他本人,则拘禁审问了很久,到雍正五年才终于定案,把他流放到打牲乌拉苦寒之地,去给披甲人为奴。对曹(他如果不是曹雪芹父亲就是叔叔)的惩治,第一波打击是把他交给怡亲王看管,到了雍正六年,才以“骚扰驿站”的罪名将他抄家逮京治罪。实际生活当中既然有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在小说里面,曹雪芹写到皇帝分两波打击荣宁二府,写王熙凤从被审问到被发落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就不足为奇了。他有生活依据,当然,他对“真事”以“假语”进行了艺术加工。
简而言之,荣国府遭到第二波打击,被彻底查抄了,主持查抄的忠顺王,就想从中得到更多的战利品。皇帝在宣布查抄某贵族官员的时候,往往会把查抄出来的财物,全都赏给负责查抄的官员,雍正下令查抄曹就是这样,把曹所有的家产,都赏给了他指定的查抄官员隋赫德。那么故事里写皇帝把贾家查抄出来的财产赏给忠顺王,忠顺王因此不能轻易放过每一笔财富,把府里长期管财的王熙凤囚押起来,进行拷问,让她交代,就很合理了。那时候贾宝玉可能都移送监狱了,但王熙凤却留下来,跟府里其他有待处置的丫头婆子男仆小厮,集中到贾母院的厢房里贾母在荣国府遭受第一波打击前,就已经去世了晚上打地铺挤着睡,白天罚做苦役,下大雪了,你就要扫雪。王熙凤万没想到,自己原来一个“巡海夜叉”般令人畏惧的全府总管,此时沦为阶下囚,时时会被拷问,让她交代还隐瞒了哪些财产,就是她全说出来了,忠顺王也不信,总觉得荣国府那么大,还有个大观园,除了已经抄出来的,还有没有偷藏偷埋在墙壁里、地底下的金银珠宝?肯定一边在所怀疑的处所掘墙挖地,一边凌逼王熙凤从实招来。那种境遇,真比移送到监狱关押还惨。那么又到冬天了,下起大雪,王熙凤被驱使从事贱役,就是扫雪。
王熙凤扫雪,扫到当年袭人倚过的那个穿堂门外边,就拾到一块玉。是块什么玉呢?有的红迷朋友会说,一定是通灵宝玉!这是书里最重要一块玉啊!但是我的看法还不一样,不一定我就对,也可能你是对的,但咱们可以讨论。我认为不是通灵宝玉。通灵宝玉是贾宝玉与生俱来的一个东西,尽人皆知,甚至皇帝他也会知道。因此,出于迷信心理,一般的人不太敢碰这个东西。通灵宝玉应该一直还由贾宝玉自己戴着,即使遭遇厄难,他不会把通灵宝玉抛弃,也不会粗心地将它掉落而无感觉不拾取。即便是查抄者将其收缴,也会很郑重地把它存放在一个地方,不会随便掉在雪地里。参加查抄的人员也不至于去偷通灵宝玉,因为根据书里的交代,按俗世的标准,它的成色不好,是一块病玉,它只是具有特殊的意义,在俗世的商品交易里,它值不了多少钱。更何况根据书里神话式的构想,天界的一僧一道,他们对这个玉能够进行指挥,如果这个玉没有了,那可能是被一僧一道呼唤走了。所以,王熙凤扫雪拾到的,不会是通灵宝玉。
不是通灵宝玉,那王熙凤拾到的是块什么玉呢?咱们想一想,书里面提没提到一块玉,被人偷了?细读《红楼梦》前八十回,你就会发现,是有关于一块玉被偷的事情,在宝玉跟随贾母居住时,发生过,偷玉的还有名字。这是在哪一回写到的啊?是在五十二回。
五十二回讲的是“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平儿虽然只是一个通房大丫头,但她帮着王熙凤拿事,手中也相当有权,在王熙凤生病的时候,有时候先不通报王熙凤,她自己就对事情作出决定,平冤决狱,指挥若定。她八十回里表面身份低下,实际上一度在荣国府里面,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她常跟府里的正牌小姐一起活动,她戴的首饰,比如有一只虾须镯,金镯子上面还镶着珍珠,就非常华贵,跟主子们戴的首饰属于一个品级。
那一年也是下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在大观园芦雪广(这里“广”字读“掩”,依山傍水的园林建筑叫“广”)里,史湘云带头,吃烧烤,烤鹿肉,小姐们平等对待平儿,她就一起吃烤鹿肉,为了吃着方便,把虾须镯褪了下来,谁知吃完了以后,那虾须镯竟不翼而飞!被谁偷了呢?书里往后写,交代出来,是被怡红院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坠儿,你听这个谐音,曹雪芹的艺术手法之一是拆字法,艺术手法之二是谐音比喻。“坠儿”就是“罪儿”,她偷东西,按世俗的标准,当然有罪。平儿发现坠儿的偷窃行为以后,她心地善良,不愿意张扬,她到怡红院把麝月叫过去,悄悄地告诉她。平儿强调,别把这事张扬出去。为什么啊?她不是为坠儿着想,是为了宝玉着想。她说,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因为大家庭有不同的房,你宝玉是一房,贾环也是一房啊,哪房也不愿意出丑闻,我这房出一个小偷,别的房该伸出食指划脸皮了宝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所以平儿说,为了宝玉别公开。然后就说了,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她往前追溯,那件事可能发生在黛玉进府之前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呢,又跑出个偷金子的,而且更偷到街坊家来了。那么这一笔绝不是废文赘笔,这就是一个伏笔。现在是坠儿偷金子,怎么叫偷街坊呢?因为平儿不是怡红院的,也不在大观园里住,她跟王熙凤、贾琏住在大观园西边,荣国府靠北的一个小院里,她借用“街坊”一词表明坠儿偷虾须镯行为的严重性,就是她的偷窃对象已经不是她所服侍的空间里的,可见实在是胆大妄为。
平儿主张,不明说偷窃的事,找个别的理由,把坠儿撵出去就完了,这样宝玉不会觉得丢脸,别房的人也不至于看笑话说闲话。平儿本想背着宝玉跟麝月交代,没想到偏被宝玉听见了,宝玉就很感动,感激平儿对他的关怀维护。但宝玉这个人嘴没遮拦,去跟病中的晴雯说了,晴雯一听,立刻发作,把坠儿找过来,拔下头上的一丈青一端是尖锐的锥子似的发饰品就扎坠儿的手,晴雯发威,把坠儿给撵出了。坠儿在八十回后肯定还有故事。
坠儿这个角色非常重要。在大观园里面,坠儿的朋友是谁啊?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啊。大家记不记得滴翠亭宝钗扑蝶啊?在滴翠亭里面小红跟谁说私房话啊?就是坠儿。坠儿给小红贾芸私下传递手帕定情。用我们今天观点看,坠儿是不是卑鄙无耻?我认为不能这样看问题。她偷虾须镯,目的是什么?绝对不是为了自己戴上,她能戴上吗?她继续在怡红院当差,在大观园里活动,她戴着平儿的虾须镯晃来晃去,行吗?肯定不行。坠儿和小红是有思想共鸣的,小红曾经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过了三年五载,谁知道谁干什么去啊?这些丫头年龄大了,“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是不是?如果你自己有一点积蓄,比如悄悄把虾须镯换成私房银子,你出去以后配人,因为你有银子,在配给谁的这个问题上,你通过向拿事的管家行贿,就可能得到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对象。所以坠儿这种行为,是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面,一个女奴,很有心机地为自己以后前途做打算的一个勇敢行为。当然,她没有成功。
坠儿偷金,跟良儿偷玉,都是发生在荣国府里的事。坠儿偷金在后,良儿偷玉在前。坠儿确实偷了金,良儿确实偷了玉吗?良儿这个命名你想一想,她和坠儿是配伍的,一个是有罪的姑娘,一个是我本善良的一个姑娘,那么从这个命名的方式上你就可以判断,这个良儿当年是被冤枉的。她本善良,她并没有偷玉,那块玉到哪儿去了?
故事流动到荣国府遭遇第二波打击,被彻底查抄。那些抄家的兵丁,在分头查抄的过程里,会中饱一些被抄物品,这块玉,应该是从贾母正房,也就是宝玉几年前曾经居住过的空间里,抄出来的,抄到它的兵丁一看成色很好,会很值钱,就趁长官不在眼前,把它揣起来了,当然按规定,所有抄出的东西,都要到指定的地方存放、登记,私揣查抄物品也要冒一定风险,那兵丁不免会慌张,更可能他私揣的物品不止这一件,也不可能都揣放得那么严实,混乱当中,他跑出贾母院落东边的穿堂门就是二十三回写到的,袭人倚门等候宝玉从东边贾政王夫人起居的正房回来的那个穿堂门就把那块玉掉落在穿堂门外的夹道那里了,人们一时都没发觉,下起大雪,纷飞的雪花很快就把那块玉给掩埋了,王熙凤被罚扫雪,扫到那个位置一丝不乱就发现了。
在这段情节里,曹雪芹会写到王熙凤拾玉后百感交集。当年在贾母居住的院落里,在宝玉所住的空间里,丢失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这事当然由王熙凤亲自来查实处置。宝玉的丫头们,多半都有嫌疑。窃贼最后可能就锁定在几个嫌疑最大的丫头身上。王熙凤当年怎么对待有嫌疑的丫头?记不记得王熙凤有一次跟平儿怎么说的?第六十一回,大观园里闹出涉及到玫瑰露和茯苓霜的盗窃官司,王熙凤那时候正在养病,不直接理事,平儿去跟她汇报,她就说:这些丫头虽不便擅自拷打,让她们大太阳底下跪在瓷瓦子上,不给吃喝,一日不说跪一日,看她们招不招!这种解决盗窃官司、对待下人的方法,显然不是王熙凤的新发明,当年良儿被锁定为窃玉之贼以后,肯定就被王熙凤这么处置过,跪瓷瓦子就是瓷器跌碎以后的破瓷片你给我跪上,大太阳底下,不给吃,不给喝,你招不招?身体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啊,最后,良儿屈打成招,交不出玉,只好承认是偷传出去,卖掉了,这样良儿就被当作窃玉贼,给撵出去了,可能还会牵连到另外一些奴仆,那些奴仆被判定是帮良儿传玉、卖玉。当时事情闹得响动很大,赵姨娘贾环他们一定会讥笑嘲讽宝玉,看你身边,窝着窃贼!宝玉为此,很久都心情不畅。
那么事过几年,沧桑巨变,王熙凤沦为贱役扫雪,发现一块玉,拾起来一看,分明就是当年以为被良儿窃走的那块玉,稍加推敲,就可以憬悟,当年良儿并没有偷这块玉,应该是这回抄家,兵丁把贾母当年带着宝玉居住的地方,像用篦子那么篦了一遍,这块玉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给掏出来了,兵丁私揣怀内,从这地方跑过时,落在这穿堂门边夹道一侧,偏就被自己拾到了!回想几年前,自己不可一世,对良儿那么凶狠,冤屈人家。当时自己处置另外一个生命,是那样地轻率,毫不手软。现在忠王府来查抄贾府,让自己交代贾府还有多少财产,你全说清楚了也不行,非逼你再说,让你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下大雪,衣衫单薄,你给我扫雪去..
曹雪芹会写,在那情景下,王熙凤的良心发现,写到一个生命内心最深处的痛切愧悔,那种对人生滋味的复杂感觉。那一段文字,对读者肯定形成强大的冲击力,能引发出读者对人道、人性的深切憬悟,在曹雪芹的第九十一回至九十九回这个情节单元里,会出现王熙凤扫雪拾玉的情节。这是以前研究者比较少,甚至于根本没有触及的一个内容,是我现在竭诚为大家奉献的比较独家的一个探佚成果。
有红迷朋友说,王熙凤作为《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一钗,那当然是能理解的,但是她女儿巧姐,故事里面她年龄很小,也没有很多的情节,怎么也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钗呢?我想,曹雪芹是为了体现对贾氏家族薄命女子的一个立体的全方位的扫描。《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有已经嫁人成了媳妇的,比如李纨,王熙凤,甚至有入宫到了皇帝身边的贾元春,那么也有跟她们平辈的,一些没有来得及出嫁或者出嫁比较晚的小姐,同时呢,也要安排进比她们矮一辈的家族成员。秦可卿按她嫁给贾蓉来算的话,辈分矮一级,巧姐跟她一个辈分。但秦可卿太神秘,辈分感不鲜明,那么把巧姐安排进去,就使得《金陵的十二钗正册》的阵容更加立体化,有利于深化“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悲剧效应。而且巧姐这个人物的命运,也寄托着曹雪芹他很多的感慨。王熙凤千不对、万不对,但是刘姥姥到荣国府来,作为一个穷亲戚其实根本不是正经亲戚,很牵强的一种联宗关系来求她救济,她善待了刘姥姥,那么善有善报,最后刘姥姥就解救了困厄当中的巧姐。
巧姐最终应该是一个什么结局呢?应该是嫁给了刘姥姥的外孙子板儿,这在书里面是有很明确的伏笔的。有人相信高鹗的写法,高鹗是说巧姐后来嫁给了刘姥姥所住的农村的一个姓周的富户,这是不对的。前八十回写刘姥姥第二次到荣国府去,贾母带着她游览大观园,到了贾探春的居所,探春屋里大瓷盘里有佛手,板儿要了一个大佛手玩。佛手跟柚子在植物学上是亲戚,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变种。柚子长得圆圆的,佛手它底下有一个圆托,上面伸出好多手指头似的分支。柚子剥开皮可以吃它的果肉,佛手一般来说不能吃,如果要吃就把嫩佛手切成片制成蜜饯。那么书里面很具体地写到,巧姐当时应该还没有这个名字,这名字恰恰是刘姥姥后来给她取的,当时她只叫大姐儿看见板儿手里拿着佛手,她就要这个佛手,开头板儿还不愿意给,后来经过大人协调,香橼柚子又叫香橼,也可以写成香圆就换到了板儿手里,佛手就换到了大姐儿手里。板儿开头不乐意,后来一看这柚子能当球踢,因为他是男孩,又很高兴。
这样一些描写,分明是一个伏笔。脂砚斋的批语,在这个地方也点破了,说“小儿长情,遂成千里伏线”。就是告诉你最后他们俩结为夫妻了。为什么呢?因为“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就是香缘,意味着有一个姻缘在里面。“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佛手好象手指头似的,但是不是人的手,是神佛的手,所以叫佛手,佛手起什么作用呢?指迷津,你的生命陷于迷途中,它能起到指点你把路走通的解救作用。
当贾府崩溃,巧姐作为未成年家属,允许亲戚领走的时候,她的舅舅王仁,就来把她领出,但并不是要抚养她,而是把她卖到妓院去了。解救巧姐,涉及到贾芸“仗义探庵”、妙玉在庵里佛手指向处,留下一包银子,以及刘姥姥带着板儿及时赶到,用那包银子将巧姐赎离火坑,等等情节。刘姥姥将巧姐带回自己家中,最后她嫁给了板儿。这才是曹雪芹八十回后的真故事。高鹗写她嫁给了周姓地主,是不符合曹雪芹原笔愿意的。
高鹗为照应第五回关于巧姐的判词里“狠舅奸兄”的提法,把王熙凤的胞兄王仁设定为“狠舅”,这是对的,王仁这个名字谐音“忘仁”,过去把“仁义礼智信”作为建道德的基本组成,第一个就是“仁”,那么这个舅舅对自己妹妹的女儿,狠心往火坑里卖,当然是“忘仁”;但是高鹗把“奸兄”设定为贾芸,还有贾蔷,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曹雪芹后八十回里面所写到的“奸兄”,那么这个“奸兄”是谁呢?有人一定会很感兴趣,应该告诉我“奸兄”是谁,可是又会皱眉头,为什么呢?你不是预告讲完王熙凤、巧姐,你要讲李纨吗?你怎么横生枝杈呢?我没有横生枝杈,要闹清楚对这个巧姐下毒手的“奸兄”是谁,就必须要从对李纨的分析说起。请期待我下一讲。
第十章 第九十一回至第九十九回之谜[3]李纨之谜
过去有一种说法,认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有一钗堪称完美,哪一钗呢?李纨。如果你像脂砚斋一样通读过曹雪芹的全本《红楼梦》,就知道绝非如此。即便你读的是通行本,如果你仔细推敲第五回里面,关于李纨的判词和她那支曲,你也应该怀疑高鹗后面所写的那些情节是否对头。高鹗后来就没怎么写李纨了,确实给人一种感觉,李纨这个人完美无缺。
第五回里,通过判词和关于李纨的《晚韶华》曲,曹雪芹其实已经告诉你,李纨不仅不完美,而且,问题还不小。在关于李纨的判词里面有两句,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你细琢磨一下,这难道是赞美吗?特别是最后一句。李纨的结局比较好,儿子贾兰后来中了科举考试的武举,当了高官,她成了诰命夫人,但是,却被判定为“枉与他人作笑谈”。别人对她并不佩服,并不羡慕,反而去讥笑,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人”形成的舆论毫无道理,都是对她的误解和污蔑?我引的两句判词,前面一句历来聚讼纷纭,解释不清,什么叫做“如冰水好空相妒”?其实这句话不难理解,就是在八十回后,会写到贾氏宗族最后是忽喇喇大厦倾,府里面各人的命运,就出现了分流。本来他们都是一个池子里的水,但是有的呢,就被冻成了冰,也有的呢,居然还以水的姿态存在,还可以自由流动,所以冰和水之间,虽然本来是同质,但是遭逢变故之后呢,生存状态却大相径庭,互相之间产生了隔阂,甚至于冰就会来嫉妒这个水,这个水也就不去顾那个冰了。
一定会有红迷朋友皱眉头问了:你前面讲了半天,给我明确了一点,就是说皇帝如果打击这家人的话,那么不仅那个贵族官员本身会失去自由,“冻成冰块”,包括这个罪者的正妻、侧室、儿子儿媳妇、公子小姐,以及所有的这些府里面的男女仆役,都要面临一样的或打、或杀、或卖的命运。如果书里的荣宁两府彻底崩溃,李纨她凭什么就能例外不受打击,还是“好水”,拥有自由呢?
这就必须探讨李纨这个角色的原型。
李纨这个角色应该是有原型的,当然,从原型到书里面的艺术形象,作者进行了特别多的艺术加工。甚至于就辈分来说,都把她降低了一辈来写。
怎么回事呢?咱们先说生活当中的情况。
曹雪芹他们家,在康熙朝,他的祖父曹寅,继承他曾祖父曹玺的衣钵,担任江宁织造。曹寅的母亲曾是康熙的教养嬷嬷,康熙和曹寅可以算是发小,康熙非常宠信曹寅。但是曹寅后来得疟疾,要死了,消息传到京城以后,康熙急得不得了,就派驿马,马不停蹄地给他送金鸡纳霜,当时皇宫里面有这种稀罕的特效药,但是呢,曹寅这个人没有运气,驿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掉了。按说他死了,朝廷派另外一个人来做江宁织造不就结了吗?康熙以前,顺治时期,皇家定下的原则,像江宁织造这种职务是不能世袭的。可康熙皇帝他既然做了皇帝,他喜欢曹寅,他可以破先皇的规矩,还让曹家的人当织造,于是就任命曹寅的儿子曹,继续担任江宁织造。曹当了江宁织造以后呢,康熙很满意,没想到的是,曹没当几年江宁织造,他又死了。曹寅再没有亲儿子了。康熙宠爱曹家达到什么地步呢?他还要让曹家继承江宁织造这个职位,就命令苏州织造李煦,帮他从曹寅的侄子里,挑一个素质好的,过继给曹寅的未亡人李氏这个李氏就是李煦的妹妹来做儿子,继承这个家业,继续当江宁织造,这个过继给李氏的儿子,就是曹。
前面讲座里我多次告诉你,李氏,是书里面贾母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型。你想一想,曹寅死了,李氏成了一个寡妇,曹寅和李氏他们的儿子曹又死了,曹的妻子也就成为寡妇。曹的这个妻子姓马,称马氏。这位马氏,她的命运非常凄惨,本来她住在江宁织造府的主建筑群的正堂里面,她是织造夫人,可是她丈夫死了,皇帝任命了另外一个姓曹的人,带着他的妻子到这儿来当江宁织造了,她就得从正房当中挪出去,失去了江宁织造夫人的身份了。曹的夫人,取代她成为了织造夫人了。对于她来说,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
现在还可以从清宫老档案里查到,曹刚上任,就给康熙皇帝写了奏折,其中说到了他嫂子马氏的情况,汇报说马氏已经怀孕了,哥哥曹虽然死了,但是马氏会生下一个遗腹婴儿,要是一个男孩的话,我这个哥哥也就有后人了。但是在后续的奏折里,曹继续给康熙请安,汇报请示,却没有关于马氏生育的任何信息。康熙也继续在曹的奏折上写批复,也没见他问起曹遗孀生育的情况。因此,马氏究竟生没生孩子,生的男孩女孩,生产情况如何,生下了以后怎么样,就都不清楚了。那个时候,没有必要把涉及马氏生育的文档销毁、藏匿,这算得什么机密?又丝毫不会影响朝政。因此可以推测出来,这个马氏非常不幸,她要么就是流产了,要么就是她生的只是一个女儿,要么就是她虽然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也没有养大。她寡妇失业,非常可怜。当然,根据过去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她为了延续曹这一支,她也还可以从别的地方去领养一个男孩,作为自己的儿子,母子互相扶持,去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但她的那个过继子,名分上虽然也算是李氏的一个孙子,却完全没有了血缘关系,至于曹,那只是他一个叔叔,对于他来说,叔叔婶婶以及他们的子女,跟他并非一家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各家门,另家户”。听明白了吧,真实的生活当中,会有这样的情况。
在《红楼梦》的小说文本里面呢,李纨这个角色,她比王夫人矮了一辈,把她设定为贾政和王夫人大儿子的媳妇,这个大儿子叫贾珠,小说一开始,故事还没展开呢,就告诉你这个人死掉了,出现一个寡妇,就是李纨。我们如果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书里面对于李纨这个角色的定位和描写,不符合当时社会的伦理秩序。如果李纨她确实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大儿子的媳妇,那么大家想一想,这个府里面的事务,如果王夫人管家忙不过来,她要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来管这个家,她应该交给谁?她就应该交给李纨。而李纨不用她婆婆说话,自己就应该挺身而出,涉外的事情她不用管,但是公子、小姐的生活,丫头、婆子的人力分配,整个府里面内务这一摊,她应该当仁不让地加以承担。可是书里面一开始呢,就告诉我们一个很怪的现象,她像槁木死灰一样,对整个家族的事情不闻不问。整个荣国府的管理权落在谁手里呢?落在旁系,落在贾赦的儿子、儿媳妇,实际上就落在那个儿媳妇,就是王熙凤的手里。但是呢,王熙凤并不以为自己篡了谁的权,而李纨自己,也并不觉得别人占了她的位,从书里描写上看,就人论人,就事论事的话,这是很奇怪的。
第四十五回,写李纨跟王熙凤两个人对话,王熙凤突然说起来府里每个人月银的数目。那么就出现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李纨所领的月银是二十两,比王熙凤多四倍,比宝玉及其他平辈小姐们多十倍。跟谁相等呢?跟贾母和王夫人相等。就书论书,就书里面的事论事,这个情节设计是不合理的。你一个儿媳妇,一个寡妇,你在经济上的待遇,怎么能跟府里面的府主,跟你婆婆,跟你太婆划等号呢?没有道理。而且王熙凤还说,除了这份月银以外,她还有园子地,地租归己;荣国府在外地的庄园,每年来缴纳地租,会有银钱也会有实物,分配时会按级别有多有少,叫年例书里没直接描写荣国府分年例的情况,但是非常细腻地描写了宁国府贾珍收年租分年例的情形王熙凤进一步指出,李纨领的年例,是上上分儿,也就是最高一档,应该也是跟王夫人、贾母齐肩。可见她享受的待遇是很特别的,她和贾兰的生活是很特殊的。曹雪芹写李纨在荣国府的经济地位,他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
你现在想一想,刚才我讲到的,真实生活当中那个情况,再想想书里面的有关描写,把二者重叠起来,相合之处是不是颇多?因此我的结论就是,如果不能说李纨的原型就是马氏的话,那起码李纨的身上,有马氏的影子,很深的影子。如果你把这个李纨想象成马氏,就一通百通。怎么叫一通百通啊?江宁织造府来了新的府主带着夫人,你搬到旁边去了,但是你的待遇能够削减吗?你原来是夫人的待遇,你丈夫死了,所以你才失去织造夫人的地位,你又没犯什么法、有什么错,皇帝还对你死去的丈夫给予很高的评价,表达很深切的惋惜,虽然任命了新的江宁织造带着夫人来了,你让到旁边了,你待遇不能变,听明白了吗?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生活当中李氏还在,她有了新的儿子、儿媳妇了,而且是皇帝指定的,那么这个新来的儿媳妇,书里与之相对应就是王夫人,她来管理家庭事务,她把自己的外侄女找来,支撑自己这个家庭,你马氏没话说,你退出管理层了,只是待遇不变。所以这样一考察,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在塑造李纨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一个原型的,这个原型就应该是马氏,他只是把她的辈分降低了一辈来写。
通过文本细读,还可以找到更有力的佐证。第二十二回,有一笔就更意味深长了。第二十二回写元宵节,荣国府举行家宴,还制灯谜,非常热闹。这是一个最讲究家庭团聚的节日。贾政王夫人主持家宴,贾母是母亲,当然在座,宝玉、贾环是儿子,也不能少,迎、探、惜三春,迎春和惜春虽然不是贾政的亲女儿,但是一直养育在荣国府里,林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父母双亡了,寄养到舅舅舅母家,这几位小姐当然都在,李纨呢,书里面设定她是贾政王夫人的儿媳妇,当然到场。可是,有一个人物不在,谁不在啊?贾兰不在。
第二十二回写成这个样子。按说写得不对头啊。不要说书里荣国府那样的贵族府第,一定讲究规矩,小家小户也讲究规矩,是不是啊?一家团圆,围桌吃元宵,你怎么能不来呢?书里面的描写实在古怪,说贾政忽然发现兰哥儿不在,问怎么不来?李纨跟男眷不能在一个空间,在另外一个空间里面,闻声站起来,表示尊重,她就回答,注意,书里写李纨她是笑着回答,说因为他说老爷没叫他来,所以他没来。这怎么回事?如果没有生活原型,一个虚构的小说,写一个封建大家庭,你不能这样写,太离谱了!按书里设计的人物关系,贾兰是贾政的什么啊?是亲孙子呀,而且贾兰是不懂事的小孩吗?不是,贾兰那时候已经读书了,知书达礼了,可是祖父祖母主持元宵家宴,他却不主动出席,说没特别地叫他,他就不来。为什么写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