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第三宗罪,是引诱世家子弟聚赌。贾珍召集世家子弟赌博,这种情形,在前八十回里是写到过的,在第七十五回,你会看到,他召集一些世家子弟聚赌。但是大家想一想,第七十五回写世家子弟聚到宁国府赌博的原由是什么?是为赌而赌吗?不是。当时贾珍在天香楼下设了一个箭道,组织世家子弟在那里练习射鹄子。按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要说贾珍有罪,这才应该是最严重的一宗。但是高鹗很奇怪,他不提习射,只说聚赌,而且他通过书里面薛蟠的堂弟薛蝌,去向贾政汇报,把皇帝下令查抄宁国府,贾珍犯的罪,召集世家子弟赌博这一宗,放在最后,并且特别说明“这款还轻”。我认为高鹗是成心这么写。他和程伟元攒出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前面的第七十五回,也没有删去曹雪芹写下的贾珍聚众习武的那些文字,在曹雪芹的构思里面,贾珍他聚众赌博是一个掩护,实际上他是聚集政治上的一派势力在他家习射,是要准备实施一些武装行为,这个武装行为是针对他们的政敌的,实际上也是针对皇帝的,是弥天大罪。可是高鹗续书,却把这一条轻轻抹去。他说贾珍有三宗罪,第一宗与尤二姐有关,第二宗与尤三姐有关,第三宗最轻,是聚众赌博。高鹗这样续,公然违背曹雪芹前面的伏笔,是在掩饰什么?实在令我生疑。

那么有的红迷朋友听到这以后可能有点儿不耐烦,说你老说高鹗这也不通,那也不通,就你通。不说别的,就说贾家的罪,贾政他总没罪吧!因为高鹗正面描写了荣国府被抄,贾政正大宴宾客,抄家的就来了,贾政非常狼狈。但是贾政很无辜。抄出的东西,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违例的一些用品。当时皇家有规定,你到了什么级别,你才能用什么东西。他们家抄出一些违禁的用品,那么这个不是抄家的原因,这是抄家的一个成果。还有就是从贾琏、王熙凤的住处抄出借券,就是王熙凤她私下放高利贷,违例取利,她违反当时有关放贷的那些“例则”,她放的是超过法定限度的高利贷。但这不是贾政做的事,而且抄出以后,当时贾琏就跪下承认了,说这跟我的叔叔没关系。而且这也是一个抄家的成果,而不是抄家的原因。在高鹗笔下,贾政很清白。所以有的读者,到现在一直有一个印象,就是说这家人都很糟糕,按照当时皇帝的标准来看,只有贾政是很正派的一个人,他应该是无罪的。高鹗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写,引导读者顺着这个思维定势往下想,说你看荣国府多冤枉,最后通过北静王的维护,贾政自己表现得也很好,皇帝就不但原谅了他,也原谅了贾赦,原谅了贾珍,贾家最后就不但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还往上提升了。

贾赦的罪最严重,贾珍的罪开列出来算不了什么,可是宁国府被抄得很惨,贾政所在的荣国府是被牵连受一场虚惊,这是高鹗续书对贾家获罪的写法。

那么现在我要很郑重地告诉你,贾政在曹雪芹的总体构思里面,在皇帝面前,他不但有罪,而且罪行越查越严重。有的人会问了,你说贾政的罪很大,根据是什么?那我们就一块儿对前八十回进行文本细读。

在第七十五回,写到尤氏心气不顺,因为她小姑子惜春跟她闹,从惜春住处出来以后,她就想到王夫人那里歇会儿,再说她是王夫人的一个晚辈,应该去问安。这个时候跟随她的老嬷嬷就跟她悄悄地说,说了什么?有的读者看得不仔细,哗啦哗啦一翻全过去了,其实这块儿您应该细读。老嬷嬷就悄悄地汇报,说奶奶别往上房去,这个上房指的是荣国府中轴线建筑群的那个荣禧堂,那个空间叫上房,就是贾政和王夫人住的正房。说那儿有甄家的几个人来,不光有人来,还有东西,不知道是做什么机密事儿,奶奶去了恐不便。江南的甄家,和贾家是老亲,实际上在小说里面,甄家是贾家的影子,大家如果读得更细的话,就会发现,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抄到贾探春那儿,贾探春当时很生气,说你们今早议论甄家的事儿,甄家先自己抄家,后来你看,甄家就被皇帝抄了,可知这样的大户人家一定是先窝里斗,先自己杀起来,外面再杀进来,最后灭亡。那么尤氏听到这个话以后,是不是非常惊讶呢?不是很惊讶。尤氏就回忆起来了,尤氏就跟她们说,昨日你们爷尤氏称贾珍为你们爷说贾珍看了《邸报》,《邸报》是当时官员之间流通的一种类似现在“内参”的东西,皇帝下了什么诏书,有些什么特别的政情,哪些人被告了,哪些人被判了,里面都会写出来。贾珍他作为三等威烈将军,有资格阅读《邸报》。他读完以后,就跟尤氏叨念过,《邸报》上说了,甄家“现今抄没家私”,就要调取进京治罪了。尤氏奇怪的是,已经抄了,治罪了,怎么还有人来?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面交待过,甄家来了几个女人来给贾母请安,贾母就提起来,说你们甄家嫁到京里面的大姑娘二姑娘,跟我们走动得很亲密。甄家在京城还有住房,有财产,南边刚被抄,北边赶紧行动,京城一些甄家的成员,就开始往荣国府移动他们家的这些罪产,要求荣国府帮他们藏匿起来。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甄家敢于藏匿皇帝下一步会抄到的财物,是罪行。荣国府敢于接纳这样一些罪产,更是严重的罪行。这是曹雪芹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伏笔,高鹗他视而不见,续书不接这个茬儿,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咱们且不忙分析,反正你看在他笔下,贾政没这么个事儿。其实藏匿罪产比高鹗给贾珍所开出的那些罪行都更严重。当然第七十五回写到尤氏和老嬷嬷对话时没提到贾政,只是说上房里面有人做这个事儿。根据书里的交代,当时贾政已经履行完皇帝外派的学差任务,回到荣国府了。那么荣国府藏匿甄家的罪产,不可能是王夫人瞒着贾政做的,也不可能是贾母同意就能做的,更不可能是贾琏、王熙凤这两口子仗着管理府里的事务就敢瞒着长辈做的。这事贾政一定点了头,负有完全责任。所以在曹雪芹笔下,贾政他是有罪的,而且是自觉犯罪。

那么除了这一宗,贾政还有什么罪?有一件事情你可别忘了,曹雪芹的第七十八回,他写到贾政忽然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叫到跟前,出了一个题目,让他们写诗,歌颂一位林四娘,这个女子还有一个称号叫“将军”。贾兰赋了一首七绝,贾环赋了一首五律,宝玉来劲了,宝玉写了一首长歌,好多好多句。写的过程当中,在场的贾政的那些清客幕僚纷纷叫好,贾政最后也多有表扬。

有人可能会说,你这人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红楼梦》里这一段,历来评论起来最困难。为什么?因为从字面上看,林四娘是怎么回事?

贾政讲这个事情,说有一个地方叫青州,那个地方有一个恒王,养了一群娘子军,领头的就是林四娘,最后黄巾赤眉的贼攻过来了,恒王抵挡不住,战死了,城里面恒王的部属,慌得不行,就打算献城投降,唯独林四娘率领的娘子军,这个时候英勇出击,杀进敌营,当然最后娘子军寡不敌众,被消灭掉了,林四娘壮烈牺牲了。来打青州的,贾政说是黄巾赤眉,黄巾军是东汉末年出现的农民起义军,大家裹黄色的头巾为记号;赤眉是西汉末年出现的农民起义军,则是一律把眉毛染红;把黄巾赤眉并提,似乎是对过去农民起义军的一种笼统的称呼。所以过去有的人评论《红楼梦》,就觉得这是个难点。说贾宝玉这样一个艺术形象,是反封建的,是那个时代里面的一种新人,在那个时代属于先进人物,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在第七十八回,却写将军词,长篇大套写长诗,歌颂一个跟农民起义军对抗的,忠于封建统治者的女奴才,这算怎么回事?觉得很难为贾宝玉辩护,觉得他做错一件事。而且最古怪的是,这个第七十八回,前面写了贾宝玉歌颂将军,赋长诗一首,下半回呢,又表现他哀悼晴雯,写了《芙蓉诔》,《芙蓉诔》里面那些文句又锋芒毕露,对封建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挑战性十分明显,那这贾宝玉不是人格分裂吗?怎么回事啊?所以过去讲《红楼梦》,或者讲贾宝玉,都回避这段情节,能不讲就不讲,就是哪壶不开咱们别去提。更有人认为,曹雪芹笔下关于将军的半回文字,是《红楼梦》的污点,是曹雪芹的大败笔。

现在我把我的观点告诉你,供你参考。实际上贾政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儿。贾政忽然不知道怎么的,那天就来了情绪,他就要他的子孙来歌颂一个“将军”。说是在青州地区有一个恒王,请注意:在清朝,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定都北京以后,皇帝的儿子,是不兴分封到外地为王的。皇子分封到贵族头衔,包括封为王以后,王爷府都要建在京城,都在皇帝的眼前,所以在清朝,没有一个漂到外面的满清王爷,没有什么青州恒王。满清入关以后,它既是民族压迫,也是阶级压迫,农民起义连绵不断,但是在康、雍、乾三朝,因为清朝进关以后,实行了大屠杀,推行了严酷的统治政策,大局鼎定以后,又休养生息,对农民有一些让步政策,所以在康、雍、乾三朝,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发生,没有可以用黄巾赤眉来比喻的,强大到攻陷城池的农民起义军出现。那么什么时候,存在皇帝把儿子分封到外地去当王的现象呢?恰恰明朝就是那样的。在明朝,在青州,封没封过一位恒王呢?是封过的,不过写出来应该是衡王,曹雪芹在写第七十八回的时候,他通过贾政之口所说的,应该就是暗指明朝的这个王,他声音都没变,只是把平衡的衡,写成了是永恒的恒,字眼上,故意来点儿小小的变化。那么明朝青州的衡王,是不是面临过来犯者的攻击呢?是面临过的。

谁来侵犯它?南下的清兵。明朝的覆灭,固然农民起义是个重要因素,但是最后政权的转换,包括各地皇帝分封的那些王的覆灭,其中很多都是被清兵扫荡的。所以曹雪芹在小说里面所提到的黄巾赤眉,不过是对来犯者的一种代称而已,这个来犯者指的就是清兵。因此林四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一个在明朝崩溃的时候,在青州危难之时,男性官员都主张迎降,她却挺身而出,带领娘子军起来抗清的一位巾帼英雄。

把这个谜底一揭穿,你可能会吓一跳,哇噻,贾政他在做什么事儿?

你让你的儿孙写诗歌颂什么人呢?所以我们应该注意到,曹雪芹笔下的贾政,也是个复杂的艺术形象,而且曹雪芹通过他,在关于歌颂将军这个段落里,也就流露出了一种哀明之亡的情绪。这在清朝是不允许的,会导致很严重的文字狱。

因此,将军这一回,实际上也是一个伏笔,就说明按皇帝的标准衡量,贾政的问题很严重,他除了帮助甄家藏匿罪产,还公然让自己的子孙写歌颂抵抗清军的娘子军领袖的诗歌,该当何罪?

当然又会有红迷朋友来跟我来讨论:你说曹雪芹笔下设定贾政有罪,还能不能拿出更过硬的根据?其实这根据就在第五回里。第五回里面,关于秦可卿的册页上的判词,和关于秦可卿曲里面的句子,都直截了当给你写出来了。在小说的后面,皇帝为什么要打击贾氏宗族,为什么要抄荣国府和宁国府,他都预言出来了。册页里关于秦可卿的判词,有两句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首在宁”。意思是,最后皇帝打击贾家,首先冲着荣国府来,但是你且不要随便地认定,“不肖之子”全出在荣国府,你别急着说,都是荣国府惹的事儿,告诉你吧,整个贾氏宗族被皇帝摧毁的罪源,也就是最开端的事情,是宁国府做出来的,首罪还是宁国府!

有人可能会说,你对这两句这么解释,我觉得耳生,过去都解释成,秦可卿是淫荡的女性,男女关系上有问题,那么不要说男女之间不雅的事情都出在荣国府,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那些不雅之事,都是从宁国府开始的。原来许多人都是这么去理解,就是这两句讲的是贵族家庭的淫乱,你现在怎么往政治上说?我认为曹雪芹在这两句里面,可能有你所说的这个含义,但那绝对是其次的。因为在当时那个社会,一个贵族家庭,如果只是男女关系上有问题,构不成严重的罪行,不至于导致皇帝的抄家。皇帝后来发现荣国府有严重问题,做了“不肖”之事。不肖就是不像,过去一个人,背叛了自己祖宗的美德,叫做不肖子弟。

贾宝玉挨打那一回的回目,就叫做“不肖种种大受笞挞”。那么荣国府的荣国公,帮助皇帝夺取全国政权,是立下汗马功劳的。他们的子弟理应继续像他们的祖上一样,去为皇帝效劳,可是出现了贾政这样的人,他固然也有为皇帝效劳的一面,但是他内心里面,经常有悼明之亡的情绪在骚动,又把跟甄家的感情,置于对皇家的忠诚之上,竟然接纳藏匿甄家罪产,对比于他的父辈、祖辈,他不能百分之百地为皇帝贡献,确实属于“不肖之子”。

那么什么叫做“造衅开端首在宁”呢?这个我就不多说了。你听我前面讲的关于秦可卿的揭秘就明白了。到头来,荣、宁两府最大的罪恶,是藏匿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血骨,就是秦可卿。这件事情当然发生在贾政为甄家藏匿罪产和让自己的子孙写歌颂“将军”的诗之前,所以造衅开端从哪算起呢?要从宁国府把秦可卿当做贾蓉媳妇藏匿算起。我在前面的讲座已经展开得很充分了,就是说由于贾元春的告密,秦可卿的身份暴露。可是皇帝当时还喜欢贾元春,所以就放贾家一马,秦可卿必须死掉,但是可以不公开真实身份,贾家可以表面风光地来举办丧事,这个事儿暂时就算放过去了。但是在八十回后,在我现在所讲到的第八十一回到第九十回,以及九十回以后,在曹雪芹的原本《红楼梦》里面,就会写到皇帝对贾家是旧账、新账一起算,发现贾政的问题,立刻要处置,同时又想起来了,这个贾家还有前科,什么前科?就是宁国府那个事儿。

那么第五回在关于秦可卿的那个曲子里面,还有两句说的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就预言得更清楚了,贾家获罪,不是因为有男女关系方面淫荡的事情,因为贾敬从书里面你看的话,这个人你可以说他有很多毛病,但是这个人不淫荡,这个人很早就到城外的道观里面去炼丹去了。什么叫箕裘颓堕?就是祖宗的家业贾敬他都不管了,箕就是簸箕,裘就是指皮袄,这在古代作为家业的两个最重要的象征,一个箕,一个裘,他都颓堕,就是任其掉到地上也不拾,大撒手。根据我前面分析,贾敬对于家族收养藏匿秦可卿,他是有看法,有意见的。可能是当时宁国公还在,或者是贾母的丈夫荣国公还在,他们两个或其中一个作出了决定。贾敬的态度是,你们既然主张收留,那行,你们负责任,我不管了,我到城外的道观去,在那里长住,后来家里面给他庆寿他都不回去,在那炼丹,最后吞丹而死。所以宁国府的问题,就在于贾敬撒手不管了,他把爵位,整个家业,族长的职务,都交给贾珍了,书里的描写大家印象深刻,贾珍就是把宁国府翻过来,谁也拿他没办法,而且更冒险跟所藏匿的秦可卿产生暧昧关系,所以叫做“家事消亡首罪宁”。

经我这么梳理,可以认定,曹雪芹他的构思,他笔下写贾家获罪,绝不会是高鹗写出的那个局面,按高鹗的意思,成了“家事消亡首罪赦”这里的“赦”指贾赦,就是他写来写去,罪最大,也最落实的,是贾赦。高鹗全然不顾第五回里上面我所引的那些预言,他乱写,甚至还写了甄家的一个男仆包勇,在甄家被抄家治罪以后,带着一封甄应嘉的信,投奔到贾府,贾政竟然就收留了他,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那个时代,你是一个被抄家调取进京治罪的罪官,给囚禁起来了,你写信给你的亲戚朋友,已经不允许了,你的仆人都收归官家了,或打、或杀、或卖,怎么还容得你自由支配,让他带着你写的信去投靠你指定的人家?高鹗所写的这些内容,都不可能出现在曹雪芹曾经写出的八十回后的故事里,他实在是以假乱真。

那么下面我就要告诉你,在贾府获罪,走向败落的过程当中,有一个人物的命运结局,会在八十二回以后,比较早地呈现出来,那就是贾惜春。有的人会说,贾惜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讲的,贾惜春不是出家了吗?就在拢翠庵里面嘛!高鹗写得很清楚啊!但是起码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第一,贾惜春她出家是在整个贾府覆灭之前还是之后?第二,贾惜春出家,真的就在妙玉住过的拢翠庵里面吗?我认为,高颚又写得不对。那么贾惜春的结局在曹雪芹的笔下,应该是什么样呢?下一讲见。

第六章 第八十二回至第九十回之谜[2]贾惜春之谜

上一讲我告诉大家,关于贾惜春的命运结局,曹雪芹会在八十一回以后第一个情节单元里面,就加以描绘交代,为什么?因为我经过研究以后认为,贾惜春出家不应该是在宁荣二府被彻底抄没之后,而应该是在这之前。高鹗怎么写的呢?

高鹗写贾惜春为什么要出家啊?是因为地臧庵来两个姑子,说了一番很肤浅的修善果一类的话,贾惜春就动心了,就要去当尼姑。这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贾惜春出家有很深刻的心理契机,而且通过贾惜春的出家,曹雪芹所要表达的是一个很深刻的意蕴。

贾惜春在前八十回里面正面描写她的文字不是很多,在很多场合她是作为一个陪衬出现,是次要角色。但是有一回为她立了一个正传,这就是第七十四回后半回,在抄检大观园的事情发生之后,她主动让人把她的嫂子尤氏叫过去,说她有话要说。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其实贾惜春那儿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她的大丫头叫入画,在入画箱子里翻出一些东西是男人的用品,但是入画跟迎春的大丫头司棋完全不一样,不是她跟外面的男人有什么暧昧关系,是她哥哥在宁国府当差,得了贾珍一些赏赐,没有别的能妥善保存的地方,就寄存到妹妹这里。所以尤氏见了以后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说你看闹的,官盐成了私盐了,意思就是说一看这些东西都是她丈夫赏给那个小厮的,既不是偷的,也不存在什么奸情,是来路正当的一些赏赐品。当然根据府里面的规矩,奴仆不跟主子打招呼,私自把这些东西传递过来,也是不对的,但这是一个小错。所以尤氏主张责备入画几句就算了,让她继续留下服侍惜春,可是惜春不干。惜春的性格很古怪,在抄家的时候一抄出入画这些东西,她就说凤姐姐,你们要打把她带到外面打去,我听不惯的。惜春是这么一个人,心很冷,意志又很坚定。那么她跟尤氏就戗起来了。尤氏本来以为只是讨论关于处理入画这个丫头的问题,没想到惜春越说话就越吓人。惜春怎么说啊?惜春在尤氏面前主动提出来,今后她跟宁国府要一刀两断,断绝来往。为什么啊?她说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背地里有人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要再去,连我也编排上了。她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勖住,而我只是要保住我自己就够了。又说,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连累我,而且她还说,古人还有话: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一句一句都戳尤氏的心。说到最后,甚至说了这样的话: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这话可太厉害了!尤氏就无法承受,就赌气带走入画,惜春从此果真地杜绝宁国府了。

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觉得,惜春那些话很好懂啊,你宁国府秽闻糗事特别多,是不是?柳湘莲说得好,你宁国府除了门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狗都不干净,因此所谓每每有人背地里风言风语说一些事,无非就是说宁国府一些淫乱的事情。那么这些事尤氏她也不爱听,但是不至于觉得戳心窝。因为大家知道早在小说的很前面,秦钟到宁国府里来做客,送客的时候管家派老仆人焦大去送秦钟回家,焦大借着酒劲儿就大骂,把贾珍都骂出来了,把宁国府那些秽闻糗事来个大揭底,尤氏当然也不高兴是吧?但是她没有精神崩溃,她都还能沉住气,没有失态。因为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像贾珍这种贵族老爷,有些男女关系上的丑事糗事,不稀奇,妻妾一般都只能承受下来。所以,惜春所说的这些风言风语的闲话,可能包括这样一些涉及男女关系,府内淫乱的一些传言,但那绝不是这些风言风语的核心。

这些风言风语的核心是什么?还应该就是你们宁国府藏匿过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骨血,你们那蓉大奶奶死得突然,死得离奇,第十三回明文写出,秦可卿死讯传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疑心”就是风言风语的主轴。当然,关于秦可卿的真实出身,以及她猝死的真实原因,主子层的人也未必全清楚,底下仆役更难知悉底里,但是事情做得再机密,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是人家会置疑、会每每背地里风言风语地议论。现在宁、荣两府到了八十一回以后,已经是山雨已来风满楼了,这个大厦虽然没有立刻倾倒,嘎啦嘎啦乱响了,因此府里面的议论就会有增无减,包括上房那儿来了几个甄家的女人,气色不成气色,干什么机密事呢?就是你藏匿罪产,下人不可能完全知道,但是可以窃窃私议,那么从而联想起当年秦可卿之死,又会把当年的疑心翻腾出来,加以议论。当时宁荣两府肯定是政治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大浮动的那么一种氛围。

惜春她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不是一个肤浅的人,她就意识到要坏事,有可能这个家族的新罪旧罪被皇帝一起算总账。而且她就意识到,她毕竟是贾珍的胞妹,按户籍她是宁国府的人,只是因为堂祖母史太君喜欢女孩子,才接到荣国府来住,因此,如果宁国府出了事,被皇帝追究,她就会被牵连,于是,她为了自保,第一步,就要当众把自己和宁国府切割开来,当然,以后也还要跟荣国府切割,但那是第二步,第一步是“矢孤绝杜绝宁国府”,就是宣布我跟你们宁国府从此断绝一切关系,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你们干的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情,跟我无关,不要带累坏了我!贾惜春进入了一个唯求自保的思路。你读《红楼梦》读不懂贾惜春这个思路可不行。

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关于贾惜春册的判词,以及《红楼梦十二支曲》里关于贾惜春那首曲,其实早就点明,在宁荣两府当中,对于家族的败落,她和秦可卿一样,是先知先觉,早有预感的。秦可卿死前给王熙凤托梦,念出的偈语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关于惜春的判词和曲子里,有与之相呼应的预言:“勘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她就知道,这个家族的好日子也就是这么三五年的事,准确地说也就是三个春天,三个美好的春天一过,就会出现杀机,整个家族就会崩溃,就会家亡人散各奔腾,所以她虽然年纪很小,就自己拿定主意,我得把自己解脱出来,我得早做打算,惜春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一看荣国府先乱起来了,抄检大观园了,抄到她屋里了,把入画箱子里的东西都薅出来了,她觉得是个机会,尤氏本来并没有到她那儿看她,她主动让人把尤氏请过来,就跟你说明白,今后咱们一刀两断,尤氏始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她还在那儿劝。最后她说,把话说到底,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她什么意思啊?不是说我一个小姑娘,你们男女关系方面很淫乱,人家会议论说我也很淫乱,我想她这种担心即使有,也不会很严重,她最担心的什么啊?你们做了一些早晚会被皇帝清算的事情,可能连累到我。所谓每每在背后风言风语议论,会议到她,会议论到什么程度啊?有人说她一个小姑娘,跟她哥哥一样,乱搞,她当然也不愿意听,这种议论当然很可怕,但那么议论她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最可怕的议论是什么啊?藏匿了一个秦可卿,会不会还有一个呢?她是谁啊?可能怀疑到她的来源,对不对?你替她想想恐怖不恐怖啊?哥哥嫂子藏匿秦可卿,做这种事情,到头来连累上了我,怎么办啊?所以贾惜春她早做打算,她的出家不是单纯地要结善缘、修善果,就算有这个内容,也是其次的,她要自救,要把自己跟宁国府、荣国府的那些政治性的行为剥离开,要在皇帝追究两府罪行,实施抄家之前,就划清界限,离府出走。

若等到抄家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抄家时候谁都跑不了,抄家时候犯官的妻妾、子女都要当做犯人拘押起来的。成年的可能是一种处置办法,未成年的是另一种处置办法,都是要在皇权威严下进行严厉处置的。但是如果你这个家族的罪行还不到诛九族的程度,在这个前提下,如果你是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或者是已经离开家族出家了的子弟姑娘,那么在当时的法律下还是可以免于追究的,包括府里面一些仆人,如果在整个府邸被抄家、被治罪之前把自己赎出来了,离开这个府邸了,去独立生活了,而这个犯官他的罪行在被勘察的时候又不牵连到你,那么也可能也就混过去了。

贾惜春应该就是在宁国府和荣国府被抄家之前,她就冲出了这个府邸,走上了街头,找到了一个尼姑庵,叫做“缁衣顿改昔年装”,缁衣就是黑衣服,黑色的尼姑服,她每天托着一个饭钵,沿街乞讨,就成为了一个游动的尼姑。等到皇帝来惩治宁国府和荣国府,进行大抄家的时候,即便查明有这样一个小姐,但是确认她已经出家,而她和这个家族的那些罪行又没有直接牵连,就有可能不再追究她,她就得以保存自己的性命,同时保存自己一份相对的自由。贾惜春是这样一个人。

想起来我们应该是很难过的。书里描写,林黛玉进府的时候,见到的贾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后面的情节流动中,她虽然在慢慢长大,但是她没有尝到多少少女的欢乐,她还没有过爱情的体验,还不像林黛玉、薛宝钗,尽管最后是个悲剧结局,起码爱过,享受过爱,这是人生当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而惜春呢,我们通读前八十回,她是一个没有享受到爱的,没有被爱来叩问的这样一个女性。但是她却面临她的家族整个要被连根拔掉的这样一个悲惨大结局,她只能是自己保自己,和自己的兄嫂切割开,最后她又和荣国府切割开。

那个时候像这种侯门绣户的小姐,平时是不但大门不许出,二门也不许随便迈的。所以有人会怀疑,惜春走得出去吗?那么在大家族即将覆灭的前夕,门禁会出现一些漏洞,她是有机会从荣国府出走的。而实际上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后,就会这样来写出她的结局。她走出了荣国府,就再也不回头了。宁国府她早就杜绝了,荣国府她也就再也不去想了,她越走越远,“可怜侯门绣户女”,到晚上,就“独卧青灯古佛旁”。

在第七十四回写贾惜春杜绝宁国府的时候,她跟尤氏说话一句比一句狠,书里说“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尤氏有什么心病啊?主要恐怕还不是自己丈夫如何花心,或者说当年有一个儿媳妇如何淫荡,她的心病还是因为牵扯到政治上的很大的问题,藏匿过义忠亲王老千岁的骨血啊!在听到惜春一句一句往下说,几乎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时,尤氏那么一个很宽厚温和的人也承受不住了,心内羞恼激射,脸容话音随之失态,最后姑嫂两个撕破脸,决绝了。

那么在惜春跟尤氏讲话当中有一句话你得细读,有的读者读书很粗糙,他不细想,应该细读,应该注意到,惜春坚决要把入画退回宁国府,说:“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有这个话吧?有不少读者有疑问,说或打,或杀,或卖?怎么排列的啊?我初读《红楼梦》的时候也有这个疑问,按说打、杀、卖对于当时社会里的一个生命来说,最恐怖应该是被杀,是不是啊?排列方式应该是被打、被卖、被杀。可是呢?所有古本里面包括通行本写法都一样,都是这样的排列顺序,叫做被打、被杀、被卖。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里边大有文章啊,读《红楼梦》你读不懂这些地方你算白读了。

你要懂得,在清朝,皇帝抄官员的家那是很恐怖的事情,高鹗续后四十回也写了荣国府被抄,写得够客气的,真实的抄家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参考一些有关资料。比如说在清朝有一个叫萧的人,写了一部书叫《永宪录》,《永宪录》有正编有续编,它的续编里面有一个很明确的记载,说雍正朝有一个学政,叫做俞鸿图,一提学政咱们会想到,《红楼梦》里面写贾政一度被皇帝派到外面出差干嘛去了?就是主持地方科举考试,就是学政,就干这活去了。那么这个学政被抄家的时候呢,他妻子一听说抄家人进门了,立刻就上吊自杀了。这倒也罢了,那家有个孩子,一看到那个景象以后,根据当时的官方文档记载,就活活地给吓死了。你想那个时候,皇帝抄家多残酷啊!

那时候被抄家的官员他自己先就要被拘禁起来,他的妻妾和他的子女也就都成了由皇帝处置的“动产”,等于是战利品,待处置。那么仆妇们,就更惨了,会先整体被圈禁起来,编好名册,然后怎么样呢?其命运的排列顺序就是或打、或杀、或卖。这话怎么讲啊?举一个实际例子你就明白了。大家知道,《红楼梦》虽然是小说,可是跟纯粹虚构的那种小说不同,它具有家族史、自传性的色彩,其中许多艺术形象都是有生活原型的。比如书里面的贾母的原型,就是曹雪芹的祖父那一代,苏州织造李煦的一个妹妹。当时曹雪芹祖父曹寅担任江宁织造,李煦担任苏州织造,两家人好得不得了,李煦就把这个妹妹嫁给了曹寅。后来曹雪芹写这个书,他真事隐、假语存,把这样一个来自李家的祖母写进去,构成史太君贾母的艺术形象。李煦在康熙朝风光得不得了,康熙一度特别喜欢他,但是,康熙死掉以后,雍正一上台,立刻就治了李煦的罪,抄了他家,把他拘禁起来,审问,审理他案子的时间很长,好几年里,李煦都在等待发落,到雍正五年,才形成终判,流放到边远苦寒的打牲乌拉,给披甲人为奴,雍正六年初死在那里。他的妻妾子女,他的家里的仆妇,什么样的命运呢?有官方记载,从雍正朝的档案里面可以查到。档案记载,李家被抄了以后,男女老幼一共有二百余口,皇帝当时先让抄家的官员在苏州,把他们统统卖了。结果苏州没人敢买。有的人过去得过李家的好处,不忍心买。有的虽然恨李家,但是不知道以后事态怎么发展,不敢买。雍正皇帝得到奏报,批示说,那就都给我运到北京来。于是就往北京押运,就当牲口一样押运。这些人在皇帝眼中不是什么活泼泼的平等的生命,是一些活动的财产,这些活财要运到北京以后另行处置。那么就像运货一样往北京运,惨极了。在路上就死掉一名男子、一名妇女、一名幼女。这是有官方文档记载的,这不就等于被杀了吗?还没卖,就先死了。最后押到北京的,一共是二百二十七个人,其中李煦的妻妾子女,就是属于主子这个阶层的一共是十名,仆人一共是二百十七人。押解他们的官员档案上都有记载,叫做江南理事同知,这是官名,名字叫做和升额,当然是个满族人。到了北京以后就开始卖这些人,他的妻妾子女也来当做活的商品来卖,当然可能价格会定得稍微高一点,那些仆妇也要卖,可能价格就定得低一点,有的可能还附送。那么先变卖了多少个呢?先变卖了二百零九个,陆续卖掉了。那么还有八个人呢?当时就没有卖。为什么没有卖?这八个人经皇帝所指派的官员审查,认为和李煦的一些罪行有直接关系,是活口,还要留下来,再加严刑拷打,挖取他们的口供。你看,那时候作为罪家的家属和奴仆,先打你这是不消说的,有的要严刑拷问,套出口供以后,可能得出结论,你这活财我不要留,我就把你杀了。那些留下来的,也许有人觉得不如死掉,你杀了我吧,但是没那么便宜,你想被杀,你还没那个资格,你得给我活着,我要拿你卖钱,你去给买你的人当奴才。所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要获得一个被卖的资格,是到最后阶段,杀了该杀的以后,才轮得到你留下被卖。

所以说在清朝,一个家族遭到抄家的命运以后,他的家族成员从妻妾子女到底下来这些男女仆妇,他们的命运前景的排列顺序就是:被打、被杀、被卖。曹雪芹通过惜春的话语这样排列,是非常严格地按照当时社会上实际存在的情况来下笔的。被卖其实是最惨的,那时候罪家被当做活财的那些人,多有生不如死的想法,也会有人试图自杀,但是看守的人连你自杀的机会都会堵死,最后你可能就会被在光天化日下,像牲口那么当众卖掉。有人说会说:你讲得太恐怖了啊,会那么惨吗?你可以查当时的档案,有李煦家的那些人被拍卖的具体记载,卖他们的地点在崇文门。北京崇文门,那里现在有很宏伟的商厦,很美丽的花坛,但是雍正初年,皇帝下令在那儿拍卖活财。当时拍卖李煦他家人口的官员名字,档案上都有记载,叫五十一。有人会惊讶,这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一个数码啊?要知道,在清朝,有不少满族人用数字作自己的名字,在当时这不奇怪。

贾惜春也是有原型的,她应该也是曹氏家族当中跟曹雪芹平辈的一个女性。在那个社会,虽然这个女性在闺房里面消息来源是比较匮乏的,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前面就讲了一个留杩子盖头的小厮,他都说别看我在角门这儿听哈,内里我也有两个成体统的姊妹,什么事瞒得了我们?连府里最底层的小厮都有信息来源。因此在宁国府、荣国府已经风雨飘摇时,贾惜春一定得到某些准确的信息,更会听到很多风言风语的传闻。比如甄家已经被治罪了,甄家那些仆妇甚至于包括甄家的妻妾子女,可能就已经押往北京,在崇文门那儿被卖了,闻之能不惊心吗?在生活当中,贾惜春的原型,她就会听到,她的堂祖母,也就是贾母的原型,其哥哥李煦家,被抄了,一大家子人,全面临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惜春的原型听到这些信息,呈现出来的状态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她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得早拿主意,我不能等到最后抄进来,把我一笼统地拘禁,往崇文门一运,让五十一去卖,那不得了,对不对?你甚至想被杀人家能都不杀你,你还能动,还能驱使,那就要把你的剩余价值榨干到最后。她很可能就要被家族牵连,拿去卖掉,那是最凄惨的,所以她要躲避这样一个结果。于是她就想出来,我第一和哥嫂切割,第二,走出府第,第三,我出家当尼姑。等到你来抄我们家,或者你找不到我,或者你打听到我已经出家了,你又查不出我跟家长们那些罪行有什么具体的参与活动,你就只好放我一马吧?根据书里的描写,贾氏宗族的罪不到灭九族的程度,如果皇帝要灭你九族,你到哪儿也不行,到哪儿都能给你薅出来。不到那个程度那么你已经出家了,就可能放你一马,如果你一个女士你嫁出去了也可能放你一马。有人会问,历史上真实的生活里,有官员被抄家惩治,而其亲戚如你所说那样,还能幸存的例子吗?其实雍正朝曹雪芹他们家就属于这种情况。曹,他是继承曹寅、曹来当江宁织造的,雍正六年他被抄家了,逮京治罪,相当惨,但是没有惨到灭九族的程度。曹寅有一个女儿,老早在康熙朝就嫁到了北京城,成了平郡王的王妃,后来还生下了小平郡王。这位女子是曹的姐姐、曹雪芹的姑妈,曹被治罪以后,这位已经出嫁的姐姐没有被株连,没有一起治罪,还是王妃。当然平郡王自己也惹出一些事,皇帝也有过处分,但那是他家自己的账。这说明当时确有一个皇家“游戏规则”,一个女性已经出了嫁,或者出了家,那么你家族获罪时,就可以放你一马。惜春的原型懂得这个“游戏规则”,所以她就以出家来避免受到牵连。贾惜春,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那样一个各种矛盾逐步激化的历史时期,那样一个侯门绣户的闺中女儿,她预感到自己家族不祥的前景,她就在大厦倾倒之前毅然走出了家门,最后她就缁衣乞食。在清朝有人读到过曹雪芹原本《红楼梦》里八十回后的内容,不仅是我在这次系列讲座一开始提到的富察明义读到过,也有其他人读到过,这些人在他们留下来的文字笔记里面,有的就记载了他们所读到的八十回后和高鹗所续的不一样的内容,其中就有人说,他看到的,就有贾惜春捧着饭钵沿街乞讨的情节。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在古城幽长的街巷里,有一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女子,她披着黑色的尼姑衫,捧着一个饭钵,踽踽独行,往前移动。她这样做只是为了避免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她不会有什么更好的前景,她只是,第一保了一条命;第二,相对还有一点个人行动的自由;晚上她就会在破落的尼姑庵金漆剥落的佛像下睡觉。清晨起来以后再继续地缁衣乞食。这是怎样凄怆的情景啊!

高鹗续书写的是,贾家沐皇恩、复世职、延世泽,宁、荣两府全恢复了,贾珍也得到皇帝赦免,回来以后重新整理宁国府,贾珍就说了,那就把拢翠庵圈进来。大家知道原来大观园是拆了一部分宁国府的花园构成的,所以重新整理宁国府的时候,是可以把大观园拢翠庵给圈进来的,这点高鹗写得并不错。但是贾珍说,就让四妹妹在那儿静养吧,因此好像贾惜春最后不但没有离开贾氏家族,甚至还回到了宁国府里头,她出家,是就地出家,在拢翠庵里安身。这就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了。

附带说一下,拢翠庵的古本《红楼梦》上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木字边,是帘栊的栊,“栊”的读音是“龙”,意思是形容庵里面的植物修剪得特别好,青翠的植物像帘栊一样;另一种写法,“拢”的偏旁是提手,读音是第三声,意思是形容青翠色的植物仿佛被集中在一起非常丰茂。这两种写法都能成立。现在通行本里你读到的往往都是栊翠庵,我个人取拢翠庵的写法,因为我认为曹雪芹这个文本的遣词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大家知道,大观园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水系叫做沁芳,有沁芳闸,有沁芳亭,沁是一个动词,芳是芳香,就是这个水域,它的芳香是一层层地往下渗透和一层层地往上透出,沁出芳香。那么“拢翠”和“沁芳”应该是配伍的,第一个字应该都是一个动词。这仅供大家参考。

那么说到拢翠庵大家很清楚,这个拢翠庵不可能是一个古寺,原来宁、荣两府里面并没有一个尼姑庵,是因为贾元春要省亲,省亲当中要行佛事,所以在建造大观园的时候才建造了一个拢翠庵,而且下帖子请来了一个带发修行、出身名门的尼姑,就是妙玉。它应该是一个新的庵所,它不可能有古佛。第五回关于贾惜春的册页上的画,就跟你说是画了一座古寺,判词又明确告诉了,她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更说明她出家不可能是在并不古的拢翠庵。

那么我们现在再想一想,这样一个女性的命运,我们真是会发出长久的喟叹。在曹雪芹笔下,贾迎春是一个薄命的女性,是那样死去了。香菱又是另外一种生存轨迹,最后也死去了。那么现在的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节单元里,他就会写到贾惜春最后处于一种实际上是生不如死、死也不如生的,非常悲惨的一种状态。

有人就会问我了,说根据你这么分析,在八十一回之后,在九十回之前,贾迎春的结局出现了,香菱的结局出现了,那么现在贾惜春的结局又被你说出来了。因为根据你的分析,惜春的结局确实是不可能写在很后面,她得在抄家以前出家,当然会写在第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节单元里面。那么在这个情节单元里面,还会写到哪些入了册页的女性的命运结局呢?

我觉得,首先会被涉及到的会是袭人。有人又在那儿琢磨了,说袭人,她不是嫁给蒋玉菡了吗?高鹗也是这么写的,这是很透明的一个结局啊,难道您又有什么新发现吗?难道关于袭人出嫁,高鹗写得又不靠谱吗?真不是我个人跟高鹗过不去,经过对八十回后曹雪芹全本《红楼梦》的探佚,我发现袭人嫁给蒋玉菡的具体情况,曹雪芹所写出的跟高鹗在续书里面所写的,大相径庭。袭人离开荣国府,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何以惊心动魄呢?请听我下一讲的探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