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前桥冷笑,兴国的换头文学还少吗?连飞羽将军都能改成狐狸精,魏留仙都能变成畅销书中淫娃荡妇,何况一个没名没姓的民间传说?
“我是说,这种书面故事往往采自口耳相传的素材,再由笔者加工形成文字。它并非故事本貌,而是注入笔者观念,包含倾向的。”前桥举着书道,“在你们兴国文学史上,这已不是个例了,我估计二三十年前的刻书,才会有你祖母说的那个版本。”
“那样的书,恐怕要去我父亲的书房找了。”
前桥突然唤住她:“卯卯,你所了解的奉阴婆,是个怎样的神呢?”
“什么?”
“为何她会帮助女子追求新生,又用残忍的手段束缚她们,杀死婴儿,献祭妇女?她不是老妪吗?为何不同情关爱同类?这好反常。”
卯卯皱眉良久。
“神明是慈爱的,这一点不会错,错的是以神名义妄为之人。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疑惑。祖母说她小时从未听闻献祭之事,也不曾有那些骇人的祭司,不知何时开始,信徒和教义,都变得残忍野蛮起来了。”
果然如此!前桥只觉浓密的黑暗中有飞星一闪。奉阴婆的故事来源复杂,东西两派互相龃龉,难说不像那些民间传说一样,经过多重改写和攀附,才变成如今的面貌。查明这个过程,大概会离她想知道的真相更进一步。
“说实话,我来兴国的目的之一,也是调查有关祭司和献祭之事,卯卯,你愿意陪我找找,这变化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吗?”
4.
卯卯说他父亲和祖父有诸多藏书,这并非夸张,平国公甚至藏有一套三百年前的古籍,堪称镇斋之宝。她发动家丁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协助查找相关书籍,果然比两人努力更为有效。
按照成书先后,她们给选出的书籍排了个序,接着要将不同书中记载的同一故事分别誊出。其中包括奉阴婆起源、成神故事、相关神迹、祭祀方法和祭司能力,几乎发动府中大半会习字的下人同时抄录,场面热火朝天。
前桥震惊于人海战术的效率,卯卯道:“反正他们也是闲着,我再派人淘些古书来。等抄录完毕,我们再看就是了。”
卯卯说干就干,一日之内又收来几套不同时代的经义,这回有了范围更广的参考,获得结论将更加精准。
待抄得差不多了,前桥拿起时间最靠前的几张纸阅读,又拿出最近发行的刻书,粗略比照之下,眼前骤然一亮。
果然如她所想,这份三百年前的教义和现在的通用版本,简直有天大不同。
141.痛饮渐淡之酒6512字
141.痛饮渐淡之酒
1.
在那本形成于三百年前的书中,清晰地刻画了奉阴婆成为始祖神的过程。
根据记载,她本是一位来自天山以南的阴姓妊妇,怀胎三载有余,跋山涉水来到空无一人的古奉地,见此处青松环绕,地势开阔,河流不冻,土质肥沃,便搭建房屋,畜养走兽,打算定居长住。
某日她在林中射猎,忽觉胎象异动,便以松土为床,诞下一儿一女。此二子亦非常人:三日会走,七日能言,长至一岁,体态声貌犹如成年。他们开枝散叶,后代渐蕃,部落由此诞生,阴妇被尊为始祖,是为“奉阴婆”。
她向子民传播文化,教授技艺,指导男女分工,兴建城池家园。三百载后,奉阴婆年迈而亡,部族感其恩德,以松针团花合为图腾,纪念始祖丰功伟绩。
如此便是故事全貌,前桥将内容记在心中,又去细看那形成时代较近的文本。
此时奉阴婆与前大不相同,早已摒弃身为人类的种种特征。她不再有确切的姓氏,而是以“奉阴”二字为神名,也不再有怀胎三年的奇遇,而是感孕自天、诞育初民的造物主。
没有关于她怎么将子民创造出来的描述,暂且可以理解成无痛分娩或有丝分裂总之她几乎生下一整个部落的子民,享受他们的供奉,并用神力保佑添丁进口、六畜兴旺。
为拯救生民于妖邪之患,她降下大雪,引导疾风,澄清玉宇,涤荡乾坤,却也耗尽体力,变成迟暮老妪的模样,依旧慈爱地守护着她的子民。
前桥读罢,问卯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三百年前记载的奉阴婆,竟是这个样子?还是现在的她更像个神明不受怀孕三年之苦,也不用亲自劳动,有控制气象的神力,还能享受子民供奉。”
前桥在荆国时,也曾搜集关于奉阴婆的记载,它们大部分记录于根据兴国书籍和兴人描述整理出的地理志中。有关奉阴婆的内容不尽相同,有的甚至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她当时以为荆国的资料不够精确,才会以讹传讹,却不想巨大的文本差异在兴国同样存在。
“虽然目前还没整理出所有文本,但我已有个大致的猜想你要不要听?”
2.
卯卯点头,前桥拿起第一张纸,道:“如你所言,这两个版本相比较,第一个奉阴婆不像神明,她更趋有异能的人类女性,挺着肚子走了三年,找到适宜生存之处,诞育了最初的婴孩。这里虽说得隐晦,可仔细想想,奉地只有她与两个孩子,将如何持续繁育种族?”
卯卯略一思考,皱眉道:“莫非……兄妹通奸?”
前桥知道她介意,笑道:“你可别为乱伦不耻,在很多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先民都是一对亲兄妹来着。奉阴婆的孩子纵有一岁成年的奇迹,单靠妹妹一人,也很难将整个民族繁衍壮大,我大胆猜测,母子相交、重复受孕的环节也不可避免,才能达到繁衍效率最大化……不必皱眉,当下的伦常观念并不适用于那个时代,在没有文明的地方,人性与兽性毫无区别,异性的交配是自然而正常的。”
卯卯红着脸,艰难点头道:“我尽量理解吧……”
“奉阴婆又将技能和文化传授给孩子们,创造了文明的图腾,说她是位女国王也不为过,直到三百年后去世,地位才从人类国王蜕变为始祖神。她到底能否活到三百年,并不好说,总之奉阴婆或者她继承人的国王生涯在三百年后结束了,你们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帝王,是位男性。”
卯卯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这片土地上最初的国家,是由奉阴婆统治的?只是没记录下来?”
“到底是没有记录,还是别的原因呢?”前桥又拿起另一张纸,道,“再看这里,你最熟悉的版本中,奉阴婆完全没有了人类特征。她是神的代言,为履行天命而来,她可以生下许许多多的后代,免除母子、兄妹乱伦的诟病,也可以呼风唤雨,驱除妖邪,满足子民心愿”前桥微微一顿,继而道:“所以,你不觉得它是对上一版本的修正吗?”
“修正?”
卯卯还在琢磨她的话,前桥的脑海中则浮现出面目慈祥的神偶,望着纸张上的字迹解释道:“让你皱眉的东西同样不为世人接受,这些引起争议的、不符合伦常的部分被渐渐剔除,更符合神明身份的元素加入其中,被剥夺国王、女人的身份后,她更像一位无可挑剔的神明了。”
“你是在说,我们现在所了解的,并非奉阴婆真实的模样,而是经过修改的?”卯卯重新看着第一张纸,突然似有若悟,“就算是这一版,也未必是最初的形态吧?”
前桥轻轻点头,就如改写后的“投河妇”,抹去咒婆杀夫的情节,都可以一跃成为贤妻良母,那些卫道士怎么就不会篡改国教神明,让它更好地约束国民呢?
“在你们兴国,这种变化是细微而持续的,或许每次书写下的奉阴婆都微有不同,但由于大部分还保持传承,这些变化未被留意。好比你不断从酒桶中舀出一勺酒,又注入等量的水,纵然亲口品尝,也很难感受一勺之差带来的变化。
“可若有人在最初时尝过一口酒,在你换掉大半酒水时再尝一次,就会发觉酒兑了水的事。”
“这些被修改的文献也是这般,在偶然传到荆国后,文本被固定并束之高阁。不知过了多久,当它再次进入荆国人的视野,会与前者有断层式的差异。荆人不解其意,只有依实记录,让每个版本保持独立延续下去,我想这就是我在荆国查阅此类文献,会得到众多分歧结论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