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昔日交好的同僚远离了人群,凑到他跟前,先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保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严肃开口:“侯爷糊涂!”

似乎是怕什么无处不在的东西听见似的,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神色中有几分急促的惶惑:“陛下身体抱恙,早已不理朝政,现在朝廷就是九王的一言堂,你公然忤逆他,就不怕他给你随意安个罪名杀了头?”

远威侯冷冷一哼:“我奉故去的懿淑娘娘之托,以护公主安危为己任,死亦何惧!尔等贪生之举,实在令人大开眼见。”

那人脸上浮现一丝羞愧,欲言又止几番,拽住他的袖子拉到一旁,低声透露了一个重磅消息:“前阵子琰王捉了几个太子残党,关在大理寺里,百般刑罚用尽,却没审出太子的下落。”

远威侯双眸惊异一睁:“你是说……?”

太子与玉光一母同胞,对胞妹感情深厚,琰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折辱公主,实则是借此举逼太子残党现身。

旁听的凤栩不由渗出了一身冷汗,在头顶毒辣的日头照晒下,硬生生湿透了背脊,热风一裹,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烈日眩目,他的视线晃动了一下,下意识朝着祈月宫的方向望去。

只听得那人叹道:“太子殿下一日未除,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只是可怜了玉光公主……”

祈月宫。

殿后池边,荷蕊初绽,碧叶圆似金盘,托着一抹掐尖儿的粉,阵阵沁人的清香浮动在凉薄月色下。

荷叶下憩着一只滚圆肥润的锦鲤,鳞如赤日融金,忽然一波水澜搅动,惊得它四下飞蹿。

它透过晃动的水波看上去,是一个女子坐在了池边,将双足伸入水中拨弄着纳凉。

那双足多一分则宽,少一分则柴,恰是一抹纤秾合度,昳丽冰润的清艳,足趾嫩如葱根,莹白得似天上的月坠落池间。

它认出她来,慢悠悠晃动着尾巴游上去,像往常一样讨食吃。

只是主人今天似乎没有什么心情理会它。

“遥夜,你在吗?”廖芙试探着呼唤了一声。四下寂静,只余山石后的蝉鸣一阵覆一阵的鼓噪,悬挂的宫灯在晚风中轻旋,照出屋檐下一团朦朦暧暧的暖光。

廖芙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她叹了口气,撑着软垫坐起来,湿漉漉的足底却骤然一滑,在惊呼声中,不受控制地栽向池底。

就在即将落进水中时,腰上忽然横斜出一只手臂,捞住那一截软腰,一把将人捞了回来。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触之即离,身后的男人像一抹不动声色的影子,立在灯光与影的交界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吓死我了,还好你在,不过你刚才干嘛不出声呀?”廖芙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精致的小脸一片煞白,似乎被吓得不轻。

他定定注视她片刻后,笃定地下了结论:“你是故意的。”

那语气,言之凿凿。

“什么故意的?”廖芙一脸困惑,转而将矮桌上的糕点端起来,笑道,“御膳房新做的荷花糕,你要尝尝吗?可好吃啦。”

他微微张口,没来得及拒绝,软甜的糕点已经被她洁白的手指堵进了口中,指尖掠过他唇瓣,像绵润的凉玉。

女人眸若水洗,清澈得似是倒映着池底的漫天繁星,能将人的心魂都摄进去。她贪凉,仅在襦裙外披着一件薄纱短衫,修长的脖颈雪白秀延,锁骨分明,白得晃眼。

“……”

遥夜的目光在她领口的雪白处轻轻掠过,撩开下摆,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云挽说,你昨夜又被魇住了。”

廖芙的手指顿了顿,长睫垂落。

公主的梦魇之症已有三年,看遍宫中御医,束手无策。

“你梦见什么了,玉光?”

……海。有时是晴朗的海,万里无云,澄澈空明;有时是愤怒的海,浊浪呼啸,阴沉逼人。

她的梦中,就只是那一片无垠的海域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从梦中惊醒,依旧能嗅到那腥咸的海风,萦绕在嗅觉中难以祓除。

没有人会相信,困住公主三年的梦境,只是一片海而已。

贴身宫女云挽说,这可能和殿下遗失的记忆有关。

在她的记忆里,上一秒还是熊熊燃烧的朱雀门,再一睁眼,又回到了皇宫,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可宫女们花团锦簇地拥上来,哭哭啼啼地说,殿下流落民间这大半年受苦了。

“遥夜。”她抱着双腿,轻轻唤他,声音低低柔柔,“你能不能再讲一遍,当年是如何救下我的?”

遥夜眉眼松怠,长腿一支,往后靠了靠:“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吗?三年前,你乘船离开大夏境内,却被海上的流匪所劫持,后来过度惊吓,就失去了记忆。”

“就只是这样?”

“你还想哪样。”

廖芙说不出来,却隐隐觉得,梦中的海域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单薄。海上不仅有汹涌的浪潮,还应有和煦的微风,潮升的明月,和……什么人。

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某个人。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一股剧烈的疼痛席卷了脑海,她闷哼一声,手中茶盏应声坠地,脸色惨白地倒了下去。

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头疼就会发作,仿佛阻止她继续回想下去一般。

遥夜面色微沉。下一刻,身体一轻,她已经被打横抱起,走过寂静的长廊,轻柔地放在了寝殿的床上。

“好了,别想了。”他素来散漫的语气中,竟有一股奇异的轻柔,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慢慢替她揉起了眉尾。

“明日不是还要去甘泉宫看望陛下吗?”

廖芙迷迷糊糊伸手一抓,从颇感痒意的腿上抓出一条粗黑的百足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