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吻我……

一直在尽责维持重症病患基本体征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嘀’声长音,监测血压心跳的显示屏上的波段突然颤起强劲的落差。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已经躺了一年多时间的少年早已没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周围的医护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哪怕他们紧张的语速带来了不太可观的隐喻,少年仍全无所觉。

吻吗?他依旧把目光锁在那片枯萎的黄叶上,看它在冷风中挣扎,看它死死不肯方手……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又为何期待,似乎那是来自他灵魂深处的,对某样无法描述之物的深切贪念。好想……好想……在冷风中变冷的嘴巴好难受啊……

轻轻地,轻轻地一声飘散于风中的叹息,然后是柔软的让他禁不住闭起眼睛想要用全部的力气去感受的吻……

展赢,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酸涩的苦味从他的喉头突然顶蹿进眼底,一声痛到他根本承受不住的感觉撕裂了他的身体,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悠悠

突然,病床上的人激烈痉挛起来,又因为绑缚束带而无法肆意颤抖。瞠开瞪圆的眸子里被生理泪水糊的没办法聚焦,被饲管硬堵在喉咙里的声音难抑的化成一道痛吟,随除颤仪紧紧贴合的干瘦胸膛在一次电击后弹落回床上。

他的……悠悠。

谁都没有想到少年的生命体征会在这一刻起突然复苏,此起彼伏的惊喜声音尤隔天外,医生赶紧吩咐下去给他立刻做一遍详细检查。

展赢瞪着天棚上刺眼的灯光,视野不甚明了,身体却因为太疼而在不停抽搐,每一个细胞都在苏醒后疯狂的朝他发起悲鸣一样的撕裂痛感,他想起来了,头痛欲裂的大脑在白花花晃动的画面里向他传送着原有的记忆,每一条人影,每一道声音,每一块零碎拼凑的图片……他强迫自己把凑齐的意识全部投向脑海里最温暖的部分,去想最能抚慰他的人,沉浸到只有他们二人所存在的世界里。

捣进骨髓,撕碎皮肉的疼痛是单靠精神也无法成功抵抗的,一支针剂扎入血管,让他在数秒后收获了一段时间的安宁。展赢终于看清悬挂在他周围的吊针跟各种设备,他想撤掉那些妨碍他行动的仪器,想要快速的从床上起来,可是不灵光的肢体让他仅仅抬高了一寸手臂就像耗光了他所有体力一样垂落床上。

他开始静默的配合着医疗团队的所有检查,漫长的时间里他不得不接受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条右腿,以及失去了右半边身体控制权的现实。所有绑定在他身上仪器在精密检查后一样一样的撤换掉,等他终于能躺进普通病房时,已经是又两个月以后了。

因为他的突然醒来,原定的捐献计划自然被取消,而已经知道他状况的邵家人没有一个有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医院探他虚实。

雷铖锋在他有余力想听真相的时候把一切前因后果半点儿不落的复述给他知道。

展赢眼望窗外听了这么许多,本来就极为擅长控制情绪的少年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心理波动。他跟古世勋取得了联系,决定暂时以自己的身体为最优先,他不可能永远躺在病床上,他要站起来,然后,让那些惧怕他醒来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古世勋把之前从展赢账户下转走的钱款股权就这一年多的时间给他报了个数,嘱咐他一切行动都要遵医嘱,并在几天后给他送来了两位复健专家。

展赢在随后的几天里,先给万莹去了电话,简明扼要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不一定会成为要挟山海集团的筹码,却一定会成为要挟她的。一旦她身为母亲在他跟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之间做下选择,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再保证。

第二通电话他给了万长治,一切从利益出发,告诉他不要再想着怎么在跟邵氏的联姻中获得任何好处,及时止损。一年内,他就会让他知道他的手段。

他并没有危言耸听的意思,虽然昏迷了这么久,可因为雷铖锋的存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已经快速的补全。调整原本就有的计划会给他现在的身体造成一定负担却也比想象中顺利,毕竟谁会把注意力关注在一个残废身上?

通常情况下,人的肉体损伤到一定程度后心理也会一并报废,而在这其中能够例外的,不仅仅是凤毛麟角,更可怕的是需要伤患自己拥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不然只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拖垮。

萎缩的肌肉起先是连抬起都费劲儿的,哪怕遵医嘱尽全力的系统康复了一年多,他的身体依旧不能久坐,不能劳累,甚至连情绪都必须平稳的受着仪器监控。

来自肉体上不可磨灭的痛苦并没有让展赢产生丝毫的萎靡情绪,最让他难熬的,是在他每每想起杨悠悠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失去力量的臂弯再也无法将她拥抱入怀,残缺的身体已经狰狞的无法再恢复原样,丑陋百出的行动姿态再也无法坦然的立于她的跟前,还有他的脸,车轮擦掉了他的半张面皮,撕掉了他的耳朵,让他右边的眼睛只剩微弱的光感……

他变得丑陋不堪,连带他对她的心,也变态的充满了让他不敢再去探索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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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 0286 二八六、两端

展赢开始越发的喜欢黑暗,已经很久很久不再照镜子的人,哪怕外表收势的再干净,也藏不住心理阴沉的森森郁气。他没了一开始回到邵家时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身处深渊而想要把所有人都垫到他身下的冰冷念头。

他无疑是强悍的,无论是从精神还是肉体。就在雷铖锋特别担心他会因情绪问题而影响到他的康复训练时,他已经心如止水的从古世勋手里接回属于他的担子,而那时候距他醒来,仅仅过了一年不到。

也许是突遭了这样一场变故,还不满二十岁的展赢褪去了周身全部的色彩,沉淀出让人望而生畏的绝对沉稳。坐着电动轮椅的腰板时刻笔直,因为肌肉萎缩而消瘦的身体在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复健后慢慢彭起健康的痕迹,无法随心控制的右半边身体被机械架死死固定,以堪称自虐般的过度矫正。

他不再出现在人前,可邵氏每一次的大型会议里都会有他的位置,那里安置着摄像头跟视频会议所需的ipad,每次会议邵成别管怎么掩藏,都不免露出僵的硬难看的脸色,又不得不虚伪的在人前装出一副大度慈祥来。

利益是最好的春药,在层层钞票的号令声里,所有的股东都对展赢的存在三缄其口。

近一年的时间,邵氏内部股东出现了两次大变动。展赢收了万莹名下关于邵氏的全部股份,又以融资的名义大幅从所有股东手里夺取了一波。

为什么是全部的股东?当然是因为邵成不肯独自减股负担整个邵氏的盈亏,便硬是从现存的股东里狠挤出几摊血。也有表面硬气不肯的,私下联系展赢报以高价。可想要在商场上立足,盲目的给足利益只会养出不知感恩的白眼狼,这道理邵成懂,展赢自然也懂,这时候就免不了需要使上一些手段了。

爷孙俩不论在明还是在暗都较上了劲。邵成有的,是熟练的手腕、人脉跟强势作风;展赢有的,却是谨慎的思虑、坚定跟好像永无止境的金钱。钱是个相当可怕的物品,当它深不见底的时候,对那些尝惯了其中滋味的老饕们有着无可比拟的诱人吸引力。

为利聚,为利散,为利挥刀向彼方。

邵成被展赢磨刀霍霍,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压力让这个六十过半的硬朗董事长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疲老。他一直自认精力充沛,既能游刃有余的制衡着整个邵氏,又能一把管束邵家,从来没人能忤逆他、冲撞他,更从来都没有人能把他逼得步步紧退。他有时候实在想不透自己怎么就会走到了现如今这种处处都是迷障的地步,好像……从展赢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决定就全都的错的。

他听说邵泽被人从国外带了回来,可直至今天,他都没再得到跟邵泽相关的任何一点儿消息。就在昨天,展赢嚣张无比的带着几个人搬进了他的大宅,这也是车祸后他们爷孙俩第一次面对面。

一场关于别人的致命车祸对邵成而言不过就是一场事故而已,可展赢却充满恶意的把车祸的结果摊在了他的眼前。他的记忆似乎还印留在展赢跋扈的不给他留丝毫情面的时候,而面前的人,就那样把他记忆中的脸撕毁了,换上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邵成第一次在人前颤了手,也是第一次不得不直面这个被他刻意遗忘了的亲孙子。

展赢坐在定制的电动轮椅上,曾经那副令人印象深刻的五官,右半边的脸已经被扭曲的伤疤附上一层凶残的印记,板正的肩膀跟背脊让他呈现出与数年前近乎一模一样的气势,放置在轮椅两侧扶手的手上都带了黑色手套,然后,一派轻松的笑着跟他问好。

展赢把自己当成了攻击性武器的一环,他现在的样子,哪怕落在不相关的人眼里都会生成一股言不明的震慑力,更何况是从头参与到尾,更连细枝末节都一清二楚的人呢。

邵家大宅里鸦雀无声,尽管邵成在看见展赢进来时就已经吩咐要赶人,可看着展赢身边陪侍的一干人等,显然客客气气的引送是不可能成功的。有一名年长的管家也许是职责所在,先行出来按照家主的意思进行送客,可回应他的,是让他暂时收声的一拳。

‘经济富裕的爷爷有照顾残疾孙子的义务跟责任,我今天既然千辛万苦的投奔来了,爷爷想赶我走就只能通过法律来裁决,只不过……到时候上了法庭,整个邵氏地产就该在风口浪尖上打水漂了’。展赢自然是有备而来,更吃定了邵成不可能在目前这样动荡不稳的时刻放弃手中权利,他作为他的孙子,怎么能不上行下效,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一切呢。

展赢成功主进邵家大宅,而那时候,距他跟杨悠悠约定的日子已经不到四个月。

他一边按计划行进,一边又开始害怕。害怕时间太快,没有给足他做好与她想见的准备,一边又害怕时间太慢,慢的足以让他在等待中消亡。他从来都没有一刻如此恐惧过,更不知道要怎么把一个像怪物一样的自己送到他最最在意的人面前?

杨悠悠对他来说是温暖一切的光,是超越一切的美好,是他的觊觎跟贪婪,是他的执着与桎梏。他全部的精神都在随着时间的流失而不断裂变,疼到了极限也痛到了极点。

一个他,期盼着她不要信守跟他之间的承诺,期盼着永远能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留给她,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另一个他就情绪不稳的开始血压暴涨,更在畸形损伤肢体的挛缩中差一点儿将他置于死地。

他对她的激烈渴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程度,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像要把杨悠悠三个字刻进细胞一样的扭曲的不成人形,想着与她相处的点滴,想着曾经深埋进她身体里的疯狂,想着她一遍遍的叫他‘老公’,想着她柔柔笑着叫他‘展赢’……

展赢知道自己变得比之前还要不正常了,只要想到属于杨悠悠的美丽肌肤附着上他的可怖丑陋,就会让他发疯一样的想要吞噬她,完完整整的。

有她的记忆太过美好了,美好的让他连有时候做梦,都不愿从梦里轻易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