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摇光却不以为意,他并不因此羞愧,更不会觉得被驳了面子下不来台,世上诸人都有其长短,他不擅诗文不假,可别的事上别人也未必及得上他。

“我不同你比,”占摇光拉住舒芙的手,往前迈了一步,“但我的妻子想同你争一争这盏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是才将舒芙说与他的,他本身并未被梁之衍激怒,更没有什么冲动之举。

但是舒芙着实厌烦透了梁之衍,更不愿把自己看上的灯白白让出去,于是决心要将他比下去。

只有一点麻烦

她不能出声,未免梁之衍发觉是她。

梁之衍闻言眉头一皱,道:“令正这样一个弱质女郎,今日便是我赢了也抬不起头。”

“比都没比,你怎么笃定自己要赢?”占摇光眉头一挑,将臂环起,冲旁边那个伙计扬一扬下颌,“劳烦小哥取桌子和纸笔来,我妻子咽喉有疾,不便出声,只能用纸笔写出,由我来代为转述。”

那伙计心头晓得今晚这一遭定能遭出些谈资,将来又何愁绸行生意不兴,当即乐滋滋道一声“好嘞”,把手一扬,令远处另几个伙计去拿纸笔和桌椅来。

竟还用纸笔作答,这岂不是天然要比他口头作答更慢一些,这小娘子怎么敢这样看轻于他?

梁之衍面色不愉,冷声道:“既然你这样轻狂,我自不会多留脸面,到时输了可莫怪我欺负人了。”

舒芙点点头,在占摇光手心里写下三个字,占摇光便抬头看过去,语气带有些轻微的傲意:“我妻子说:‘您请便’。”

正在这时,绸行伙计终于将搬来桌椅,上附文房四宝一套。

舒芙敛住裙尾,小心在凳上坐了,就听见那极会来事的伙计大声道:“今日这位娘子用的这套文房四宝,乃是正宗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我们绸行东家赵六爷说了,届时比试完了,将这套好东西也充作彩头,到时送与各位父老!”

场下又是一阵叫好不断,伙计这才心满意足地清了清嗓子:“如此,若无别事,那小人便将这铜锣这么一敲,二位尽可开始了!”

胐胐夹带私货:“我妻子”

(?????)

第110章 | 0110 照夜清(三)

灯墙珠玑琳琅罗列,由下及上依次推减,最上端独一无二的就是那盏制艺最精巧的“白鹭转花”。灯穗下乃用丝绦系住七片檀木谜面,同等时间内哪方猜出的谜底最多,魁首便是哪方,那盏“白鹭转花”自然也归其所有。

伙计走到灯墙前,牵起灯穗,朗声念出第一道谜面:“这第一道极为通俗,只作开胃小菜,请二位听好了‘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叫明月送将来。’”①

舒芙闻言,稍作思索,便拈起湖笔在纸上落墨。

梁之衍也在听完谜面那一瞬就有了答案,但他并不预备立刻作答。

他应下灯会比试的事,就是冲着出风头来的,他心中笃定,对面那女子并不能如自己一般第一时间就猜出谜底,即使好容易猜出来了,书写也要耗时,正能给他留出一段空暇。

他有意趁这时候卖弄一番,清了清嗓子便道:“说到此物,实则并不罕见,不说其他,就是此刻在场的诸位,也将其携在了身边。”

众人好奇不已,纷纷催促他快说。

见所有人目光都殷切又期盼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梁之衍终于觉得连日来郁悒的胸怀都敞开不少,正欲道出谜底:“实则便是”

他话未完,就有一道声音横斜过来,硬生生掐断了他。

“是影子,”占摇光道,“我妻子说,是影子。”

兔儿灯下站的一位豆蔻稚龄的少女听此,突地轻轻“啊”了一声,拈着烟笼裙迎在灯下微微转了个圈,兴奋道:“可不就是影子嘛,我此刻站在这灯下,无论如何走动它也时时伴着我,正是一个‘几度呼童扫不开’。”

她扬起脸看向伙计,问:“这位姊姊说得对不对?”

伙计呵呵一笑,摘下这块檀牌,使另个伙计持在手中,在最前缘众人眼前走了一圈,正显出背面清晰的“影子”两个大字。

“这位娘子猜的正正好,不偏不倚正是个‘影子’,”伙计笑得眯眼见牙,“出谜面的这位居士写影子,‘重重叠叠’四个字用得最好,把个影子的婀娜姿态描摹得淋漓尽致。正巧,鄙行前日才从苏州得来几尺软烟纱,当中有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若要裁成裙裳穿在身上,也是个袅袅婷婷,行动似仙人的好姿态。”

台下众人听言,不由都笑起来,先前说话那少女朝前一步,眉目弯弯,脆声冲伙计道;

“这位小哥,我们都晓得了,赵家绸行中的绫罗布匹列长安西市第一!最多明日,我和阿娘阿耶一定过去瞧瞧,求您先撇下生意,专心裁评这两位罢!”

伙计嘿嘿一笑,终于将话扯回:“既然如此,首轮当由这位娘子拔得!”

适时就有另外跑腿的小伙计上前,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摩睺罗,示意舒芙这边先记一分。

梁之衍望着对面桌案上那只陶做的小人儿,脸色有些难看。

“截断旁人要说的话,实非君子所为。”他道。

占摇光靠在案边,闻言眺目看过去,稍一眯眼,浑不在意道:“是你自恃才学过人,又看低我妻子,趁着她写字的功夫来同在场各位卖弄,亲手把大好的机会相让了出去,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们?我们又不是你耶娘,没道理事事都要顺从你吧?”

围观百姓中哄然笑作一团,梁之衍面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好半晌才开口道:“既然这样,那往后几轮我也必不会再相让了。”

这灯墙是摆给所有长安百姓看的,上头题面都不算十分晦涩偏门,舒芙与梁之衍各自答出接下来几问,到了最后一道时,竟然正好是一个三比三的和局。

伙计见状,也有些惊讶:“小人真未想到,两位有如此才学,竟能几轮无分胜负。既然这样,便只好请出这白鹭转花灯的最后一道谜面了。”

伙计清清嗓子,道:“我们东家虽则家财万贯、才能卓著、举止端方、心怀慈悲……”他洋洋洒洒说了大堆溢美之词,在场百姓均被逗得哈哈笑起,伙计这才将话头一转,“但即便如此,今年也未到而立,连媳妇儿都还没来得及讨!“

“去年开春,东家南下至江南东道择收布帛,不料在余杭乡下遇到一采桑女,采桑女清灵动人,东家一见之下倾心不已,使出百般解数要博那女郎欢心。

“起先,东家学着长安子弟的法子,只送些金银珠玉过去,那女郎却一应不收。直到有一回,东家突发奇想,亲手做了一顶花冠送去,虽则十分粗简,那女郎竟然十分欣喜,总算将东西收了下来。东家满心欢喜,下一回便买来些红相思子,编作条手绳送她。

“谁知道,这一次那女郎一见这手绳,脸蛋立时就垮了,说东家待她没半分用心,送这物与她与咒她死没甚分别,当即就甩脸走了。东家百思不得其解,日夜挂怀此事,直到如今也耿耿于怀,所以设了这个谜面,还望两位替东家释一释惑。”

伙计将故事一说完,在场诸人都安静下来琢磨起这事。

以相思子赠采桑女,明明是要寄表相思之意,但采桑女反倒说他此举无异乎害她性命,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呢?

舒芙坐在椅凳上,掩在花神面冠下的昳秀眉眼微微蹙起,指尖在笔杆上不住地摩挲起,认真思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