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静静享受了会儿阳光,他突然问我是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生病的。
真无礼啊。
我却仔细思考起如何回答,我想说我丧失了一切记忆,现在我脑海中只有一些关于其他的碎片,如果他愿意听,我会非常乐意告诉他。
“我当然乐意做你的听众,随便什么,我都会认真聆听。”
我肯定是寂寞太久了,又或者他的眼神过于真挚,我用一天里为数不多的精力为他讲述起我在那本日记中窥探到的人生。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和母亲在后花园荡秋千,万紫千红,香气扑鼻,这是一个春天的故事……最后,他对我说,他会回来接我。”
我陷入美好的情节,久久不能回神,事实上我的精力也到此为止,消耗殆尽,昂首望着云朵发呆,任凭他怎么问我那少年什么模样,我都不理会他。
“我下回再来看你。”他无可奈何,向我告别。
那夜,忙碌一天的秦先生回来,在我身侧躺下,为迁就我而亮着灯的卧室静悄悄,我突然出声:“瑞士真的有茉莉花?”
秦先生被我吵醒,先疑惑到惊喜再失望,接着他帮我掖了掖被角:“有的,一定有,等冬天过去我们就动身,我亲自摘了送给你。”
冬天结束似乎是他给自己,也是给我的最后期限,对我不能治愈我这件事,他难以接受,事实上不必如此,缘起缘灭,上天自有安排。
在生命最后这段时光,病痛折磨我,我的心智一度倒退回三岁。
我总能见到茉莉花先生,其实我不想见他,每次见完他,我的头都要莫名疼上一会儿,可是心底我又在隐隐期待每个周六,他会从外面带些好玩的给我,他不爱笑,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我看,也能忍受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我没把这个特殊的朋友告诉秦先生,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最后一次来见我,他送了我一枚戒指,一朵紫色小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满怀期待让我戴上试试。
那时生病让我暴瘦,戒指太大,自然脱落下来,我立刻耍脾气,把它丢进草丛,委屈道:“这不是送我的,我不要!”
面对我的眼泪,他第一次流露出手足无措,边喃喃说“是你的,从来也只是你的”,边低头在草丛中寻找。
待找到后,他满头大汗地蹲在我脚边,头一次握住我的手,干燥的暖意笼罩我,他想重新为我戴上,我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可以拿它换一个愿望吗?”
他看着我。
我的目光投射到对面:“这里的房子太大,夜太静,我一个人住会害怕,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
“我会带你走。”他承诺。
“不,不要你,见到你我的头就痛,我不喜欢你。”
他落寞看着我,最终答应了我,我沉静注视他离去的身影。
从疯人院逃走那夜,秦泓临时有事要出门,临走前俯身吻我,说睡醒了就能见到他,外面有人守着我,有任何事就叫她们。
门关上没几秒,突然又被打开,他从门外阔步走来,面上的神色异常开朗亢奋,那是一种不符合他的表情。
他把修改过戒围的订婚戒指重新套在我手上,他说他忍不住必须告诉我,他想通了。
“那些名利他们想要就都给他们吧,我不再争了,今晚我同他们做个了结,明天,明天我们就动身去瑞士。我不再管这些人,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过去不论如何,此刻或许是真的,我答应了他。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过往三十年他始终富有而郁郁寡欢,如今他即将一无所有却欢愉,这当然不是我的功劳。
我亲眼看着他走进黑夜,而我有预感,今夜将是我人生最后的分水岭。
半夜,灯灭了,我清醒着等到了,有人在窗口轻唤我的名字,一如当年苏宅分别,我打开窗,轻轻抱住他。
小垠搂住我的腰,像拯救莴苣公主一样把我从二楼救下来,我们没有时间叙旧,大部分时间都在狂奔,最后一道围墙上布满铁丝,断了电,但来不及剪。
我说:“我们徒手爬过去吧。”
我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和秦泓再上演一次十几年前的诱哄戏码,令人作呕。
小垠蹲下身让我踩着他的背,又用衣服包裹住我的手掌,我身体没表现得那样虚弱。
星星离我越来越近,我奋力朝上爬,翻越过去后,我的手腕被磨破,累出一身虚汗。
但我自由了。
当我们一齐坐上接应的汽车,我回望疯人院,它被月光笼罩,那样孤独寂寥,我隐约能看见墙角处停了一辆车,我缓缓收回视线,将头靠在小垠肩膀。
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和小垠滞留在史丹顿,他身上所有的资金来源都被停掉,我主动承担起生活职责,去到市场捡枯萎的花去卖。
那天我照旧去市场捡花,它们有的上面溅了污水,我轻轻擦后,捧着它们朝剧院走。
很奇怪,所有人都在与我反方向走,鬼使神差,我同他们一道走过去。
那是块非常嘈杂的空地,大家围作一团,中央有人用法语大声说着什么,我站在外圈往里面看,始终看不到端倪。
就在我即将转身离开时,人群就好像受到上帝旨意般分开缝隙,我从中见到被打得满脸血污的小垠。
他显然也很震惊,呆愣一瞬,被人从后方偷袭,打趴在野擂台,他的眼睛肿得高高的,嘴巴里有血沫,我们就这样对视。
忽然,有人撞了我一下,我怀里的花落到地方,被众人踩踏凋零,我不知所措地逃离。傍晚小垠才回来,他保持欢乐的语调,仿佛刚才的狼狈是我们的错觉,他边把晚餐放下来边告诉我今天的奇遇,他愈是这样,我愈是痛恨自己把他拉进浑水。
我呼唤他的名字,他将我打断,说起小丑团路过史丹顿主城区的趣闻,我摇着头,再次喊他的名字:“小垠,请你听我说完。”
他安静下来。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好像是十五岁,我把你从秦泓手里救下来,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报恩,我都明白,可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你真的无需这样,小垠,请你离开我吧……”
“我不走!我也不是在报恩,而是,”他猛地打住,亮晶晶的眼睛打转,“总之是我要缠着你,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哪怕以后要下地狱,也只会是我。”
我蓦地意识到某些早如流水般逝去的真相,有人爱我时,我已失去回应的能力,它死在很多年前某个下雨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