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般把那场聚会称之为湖广第一届吐槽八卦大会,那一次大家在精神都很正常的情况下畅所欲言,算是把这一两年受到的委屈事情全部吐露。那时候大家一人一杯茶,从慕首辅的风流韵事说到皇帝修道进程,不吐不快,空气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直到其中有一位知府默默来了一句:“我觉得皇帝运气不太好,这几年天天发水灾,之前杭州也发过水灾来着。”

另一位知府马上就变得愤愤不平,一翻白眼张口骂道:“肯定是因为老天看不下去这个昏君的作为了,于是降下天罚了!”

他旁边那位大概是一位地方通判我记不清了,那位女郎脸色大变,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要乱说!非议圣上是杀头的大罪!”

那位知府一把拉开女人的手,我感觉他以前大概就是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人,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可以被称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神情,他大骂着:“都发生了还不让人说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后面骂了一些不太文雅但是听起来非常爽的话,但是这一遭使得整个聚会的本质都变化了变成了翻文德帝的旧账。

听八卦真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特别是这些八卦里的大部分人都是一些声名显赫的熟人,你从这些传言里会认识一些见不到的他们,就和看野史一个心态主要还是文诗婧的包票鼓舞了我们继续吐槽,这个看起来人如其名端丽文静的女知府摆了摆手,胸有成竹:“放心吧,这间小院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们几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我们这些人直接从文德帝的第一位首辅开始扒,仔细扒了扒发现这位不知朝事只知修道的皇帝的一生还蛮波澜壮阔的。

这么说其实没有很恰当,毕竟皇帝的一生其实还没有结束,但我估计挺多人都希望他这一生赶快结束的。

文德帝的第一位首辅是他的老师,那个人叫作张枫桥,是提拔了慕若昭和宋式玉父亲的那位首辅,也是第一个开始改革税制的首辅。而现在我们一般叫他冤大头。这位冤大头在首辅位置上面待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文德帝前半生都在这位首辅的阴影下。

因为他敢于对抗皇帝,于是他在病死以后被抄了全家,现在没人敢帮他翻案。但是这位首辅确实干了很多为国为民的好事,我估计以后修史书会歌颂他的。

只要为百姓做一些事情,史书就会给你记上一笔功名,天哪,留名青史真是一件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的事。

文德帝算是年少有为的皇帝,十九岁过继进从宗室过继进皇室,然后好像就登基了。张枫桥作为他的老师,是生授了太师的活神仙,但一定要说的话,那时候的张枫桥也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几真是让人不禁怀疑,官员年轻化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二十几年的托孤大臣和十几岁的皇帝在朝堂上以至高权力为杠杆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斗争,他们互相反对,争夺权势,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太师都把持着朝堂大事,皇帝在权斗里消磨了自己的所有雄心壮志,直到他那位身体本就不太好的老师在长期殚精竭虑地工作后病死了,连子嗣都未留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算是画上句号。

结束这场权斗后,皇帝已经快三十了,被磨平了棱角的皇帝本可以成为他理想里睿智精明的领导者,但是他还是没有,他选择了先报复老师的家人,于是张家直接被抄家清算了;然后去追求梦想也就是修道,把朝堂交给了被他的老师提拔上来的慕若昭和宋家名门出身的次辅宋廉,从此以后闭门修炼他好似在前半生的争斗里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不在乎那些人执行的依旧是他老师的政治主张,他什么都不想做了,也不在乎了,有钱给他修道就好。

最大的可能是他知道,但是他已经无法改变了,十几年的教育在他灵魂上留下火烧似的烙印,朝堂和自己的政令上处处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于是他干脆选择了不面对,不面对那个人所塑造的、自己的前半生。

于是我那天晚上问郝严:“我想他们难道就没有过师慈徒孝的时候吗,他至于这么恨自己的授业恩师吗?”

我还年轻,不知道权力会使得大部分的感情变质。

我只是疑惑。

我只是在想他是否还会怀念那个其实并没有大自己几岁的老师,但是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故意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会怀念那个坏掉的夜明珠吗?

郝严沉思片刻:“谁知道呢?”

第十章

我一回京就去见了慕若昭。

慕若昭被罢了官,但女人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摘掉的只是她身上一件轻薄的披帛,而不是首辅的官帽。她依旧端坐在那里,像是从未动摇过的神像。

我看到她依旧温润笑着的脸,抹了抹眼睛,湿意从眼底溢出,沾湿了靠在眼睑上的指尖,眼泪顺着指尖和脸颊的弧度流下去,最后打湿了衣襟。

我呜咽着,她走过来看见我这副样子,又开始叹气了:“别哭了,妆都花掉了。”

我和她说我没化妆。

“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我平复了一下,问她,“如果我不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我,狼狈而彷徨的姚远琼,涌出的眼泪真实而鲜活。那个好像一直都光鲜亮丽的才女好像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她摸摸我的头,就像一位母亲抚摸着那个因为做错了事情而愧疚不已的孩子。

她回答我:“应该也不会吧,你不查也会有别人查的,纸包不住火,人包不住错,他人心不古,迟早会遭报应的。”

“是这样吗?”我问:“但是如果我不去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你是不是也不会被牵连了?是不是其实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回答:“不,会发生的,迟早的事情,或者说快刀斩乱麻才是好事。”

“实际上,这些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不是吗?”

“我们仅仅只是棋差一着,这错并不在你。”她这么安慰我,虽然我实际上并没有感觉到被安慰到。

“那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把证据交上去吗?”我不哭了,或者说已经平复下来了,于是我这么问她,怀着一点我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出乎我的意料,她摇了摇头:“不,我不会,这次不会。”

“这关乎其他的考量,这次的朝野洗牌就是最好的例子除了动荡,它并不能带来其他。”

她依旧冷静:“我会等到水灾过后我会去做的,因为我是首辅,我要对天下万民负责,我得为了百姓发声。”

“乘一时之勇,是为莽夫之勇;为大局忍一时,厚积薄发,是为义士之勇。”她闭上眼睛,又轻轻睁开,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她不会骗我,她不会骗任何人。

她一向如此。

“远琼,我很高兴,我相信你已经在承天府学到很多了。”她欣慰地看向我,“你可以去做些你要做的事情了。”

“保持本心或许很难,但你不是做不到。”

“做出了那种选择也算是保持本心吗?”我苦笑,“那也算是保持本心了吗?那也太……”

“当然不是,但是我们往往要学会只看重结果这件事最后不也还是被捅上去了吗?这也就是一种手段而已。”她哭笑不得,“好官从来是论迹不论心。”

“好不好本身也没有这么容易定义的。”

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学会和了解得还是不够多,又或许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其实分那么清楚并没有必要。

我只是过不去自己这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