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怨恨和怒其不争都要在一个普通的晚上结束吗?半辈子的颠沛流离和如履薄冰,千千万万百姓性命,都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慕若昭曾经问过我:“你有想过,理想中的君主是什么样的吗?”
我怎么回答她的,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她望着宫城的方向,眼睛里流动着浮金似的光,说不出的怅惘?
“我做得就一定对吗?”她喃喃着低下头。
真奇怪,我很久不曾想起这些旧事了。
进万寿宫,皇帝半倚着靠枕坐起来,看起来居然红光满面的,旁边是紧抿着唇角的宋式玉。旁边有一桌案,上面铺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已经盖上了“既寿永昌”的印子。
“来,姚卿,”他指了指宋式玉对面的座位,“坐着来吧。”
我慢慢走过去,坐下来,看着皇帝此刻居然有些和颜悦色的神态,觉得他大概是真的活不久了。
“你们两位素来不和,好端端的一对兄妹,何至于此呢。”皇帝还说出了这种话,我和宋式玉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都觉得他脸皮厚得匪夷所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
皇帝咳嗽几声,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间只能听见香炉燃烧的声音,清幽花香怡人,和我腰间香包发出的味道不谋而合。
“老师曾经和朕谈过,说我未来能是个聪明的皇帝,但一定不会是一个好皇帝。”皇帝放缓语气,开始娓娓道来,或许人死前都喜欢回忆一下过去,我和宋式玉静静听着,一个字都不讲,就听皇帝话锋一转,“两位爱卿,认为如何呢?”
宋式玉抬起头,把脊背挺得板正,他说:“皇上勤敏政达,乃少见明君。”
说得好,一个字都和躺床上这玩意不沾边。
文德帝听闻此言,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爱卿,到这个时候,实在是没有必要再说什么违心之语,”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宋式玉,“朕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了,不高兴了,就什么也不说。”
“臣不敢。”宋式玉垂下眼睛。
“你呀,”皇帝看着宋式玉垂下的眼睛,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你真是很像他。”
皇帝的话听得我一阵恶寒,干什么,你也玩替身这一套?
“好了,”皇帝坐起身,板正了面色,“宋式玉,听诏奉旨。”
宋式玉站起身,走到那张纸后面,拿起笔:“臣在。”
皇帝又缓了缓,拿着手帕捂着嘴又开始咳嗽,才继续说道:“魏王幼子,天资聪颖,识达治国,继为嗣子,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宋式玉还在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就这一段太短了,还要润色,估计宋式玉那边还要填充写个正式的版本。
“魏王幼子如今不过堪堪八岁,”我叹了口气,开始公式化劝导,“这人选是否有所不妥?”
“你们也年轻,那孩子也小,有什么不好。”文德帝说一句要咳三声,我已经发现规律了,“至少朝局能够稳定许多,这也是你们期望的吧。”
我听着他这话,心想他还真是该死,这不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吗?
我和文德帝一起顺着宋式玉看去,宋式玉垂眉敛目,落下最后一笔,而后朝着皇帝下揖。
“好啦,宋卿,拿着它回去吧。”皇帝脸上露出笑意,“姚卿留在这,朕还要和你说说话。”
宋式玉再行一礼:“臣告退。”
等到宋式玉走出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皇帝笑起来:“他其实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朕想他恨朕已久。”
我平静地抬起眼睛,和这位已经老迈的帝皇对上视线,我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于是我站起身,站到了那张面上已经没有纸的桌案后面。
“空诏书在后面博古架上第二个格子,”皇帝不咳嗽了,他的目光蒙着一层霾似的阴沉,“姚远琼,听旨。”
“是。”
“内阁首辅宋式玉,包藏祸心,欲图谋逆,今抄没家财,夷其三族。”皇帝的声音字字清晰,我落笔,一字一句,如笔走游龙,稳当而端丽。
我搁笔,朝着皇帝行一揖礼。
“这样就好了。”皇帝整个人放松下来,没骨头似的倚在软枕里面,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姚卿,拿过来给朕看看。”
我拿起那张诏书走过去,用手捏着展现给他,皇帝看完,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甚好。”
好什么呢。
“宋家权势过重,朕早该……”他的未尽之言化为了一口血,喷在明黄的被褥上面,我将手帕递给他,他擦了擦嘴角,继续道,“如今也算是圆了这桩事了。”
“还好啊,姚卿,”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你早就和宋家没关系了,不然的话,朕还真没有非常合适的托孤人选。”
我默不吭声,看着文德帝已经开始出幻觉了。
“老师……”
“我……”
他不说话了,我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直至寂静无声。
一代毁誉参半的帝王就此落幕,我不知道他最后看到了什么,但是我感觉他死得太舒服了。
但是人都死了,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
我无不怅然地叹了口气,拿着那页纸走到香炉旁边,发现里面的香已经烧尽了,只留下了灰黑色的灰烬,无法,我就只能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去。
下雪了。
宋式玉和一个大太监在外面等着,看到我走出来,他把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我:“死了?”
“是啊,”我没看他,转头看向那个面露悲色的大太监,“皇上驾崩了。”
大太监悲泣一声,急急忙忙跑出去,他淋着满头的雪,一边跑一边喊: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