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学士对那些宗室嗤之以鼻,他掌文书,知道礼部暗中扣下了谢嘉琅的文牒,而礼部之所以敢扣下文牒,是因为皇上还在犹豫是否让谢嘉琅回平州城。
皇上连借口理由都没有想,只越过翰林院挑了几个待诏,就分走宰相的权力,让翰林院上下心惊胆战,却在谢嘉琅身上犹豫了。
翰林学士告诫自己同样为官的兄弟子侄,谢嘉琅此人,亲近也好,远离也好,不必刻意。不过他们必须记住一点,不要随便得罪谢嘉琅,他是皇上的人新待诏只是皇上出一口恶气的棋子。随时可以提拔,也随时可以弃之不用,他们根基浅薄,被大臣仇视,一旦失了圣心,前途难料,而谢嘉琅在长公主风波过后没有趁势而起,脚踏实地去地方历练,低调参加补试,皇上安排谢嘉琅时越拿不定主意,越说明皇上的慎重,他对谢嘉琅寄予厚望,所以需要做出最好的安排。
翰林学士揣摩圣意,皇上要他举荐人才,他不如举荐谢嘉琅,一来事出仓促,他也不知道举荐谁更合适,二来不管皇上心中属意之人到底是谁,这个答案都不会出错,而且还能示好于谢嘉琅。
果然,听到翰林学士的回答,李昌神色温和,嗯了一声,示意待诏写下谢嘉琅的名字。待诏继续推举,最后圈出四个人选,等明日早朝大臣商议后再定。
第二天,去礼部询问文牒的谢嘉琅受到急宣,进宫觐见。
李昌命汪侍郎前去河东主持防汛,任命谢嘉琅为副手,协助汪侍郎督促赈灾,抚治救济灾民。
当天下午,宫中太监送来办好的文牒、印信,为卖弄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是为了结交谢嘉琅,太监说了很多宫里人才知道的消息。末了,笑着提醒谢嘉琅:“谢大人能担任汪侍郎副手,一定要谢一个人。”
吕鹏陪太监说话,好奇地问:“谢哪位?”
“谏议大夫庞大人,谢大人毕竟年轻,今日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快散朝时都定不下副手人选,是庞大人站了出来,说谢大人的家乡江州也多水患,从小熟读治水典籍,写下的治水论得到先生赞赏,而且谢大人来回平州城都经过河东,熟悉河东地貌,为汪侍郎副手,汪侍郎如虎添翼……多亏了庞大人力荐谢大人,才能说服其他大臣,最后选定谢大人。”
送走滔滔不绝的太监,吕鹏一脸茫然地回头看谢嘉琅,“你不是才刚刚得罪那个姓庞的?我正提心吊胆,怕他联合梁公的门生打压你,他怎么反倒帮你说话?”
谢嘉琅双眉微皱,提笔铺纸,开始写信。
吕鹏看他神情严峻,急得搔头抓耳,围着他转来转去。
谢嘉琅一语不发,写好一封信,让吕鹏立即送出去。
吕鹏心急火燎,送完信回房,谢嘉琅看他一眼,“等到了河东,你继续往北,回平州城去。”
“我还是跟着你吧,不然没法对九娘交代。”吕鹏想了想,摇头拒绝,“这差事是不是很棘手?姓庞的想害你?假如你办不好差事,他夸你的那些话就成了笑话,他捧杀你,想败坏你的名声?”
谢嘉琅将写好的几封信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纸,手里的笔停了停,看着太监离开的方向,“不止如此。”
吕鹏没听明白。
谢嘉琅低头,提笔继续写信。
吕鹏细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谢嘉琅婉拒诗会邀请,庞禄在他这里失了颜面,隐忍不发,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连宫中太监都来提醒谢嘉琅,一定是庞禄有意为之,现在庞禄得了不计前嫌、爱惜人才的美名,谢嘉琅之前的举动就显得很不识抬举了。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好,那是庞禄知人之明。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不好,庞禄一定还有说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骂名都推给谢嘉琅。谢嘉琅就此欠下一份提携的人
情,日后假如他和庞禄发生冲突,世人定会骂他忘恩负义。
“你打算怎么办?”吕鹏不禁想到自己父亲卷入风波后一家人的遭遇,寒毛直竖,担心地问。
“尽我所能。”
谢嘉琅回答得很镇定。
看他气定神闲,吕鹏沉默一会儿,笑了笑,自己白担心了,谢嘉琅能看明白庞禄的刁难,一定也能想出应对之法。
“还有什么信要我送出去?”
“这封给文宇,这封给先生,这封给二弟……”
谢嘉琅把信交给吕鹏,一封封交代清楚,目光落到纸上。
他是有疾之人,性情坚韧,从小经历太多变故。即使事出突然,他并不惊慌,半个时辰内就把事情安排好、在信中交代清楚,但是有封信,他迟迟没有下笔。
轻重缓急可以分清楚条理……想到谢蝉,他清晰分明的思路忽然一片混乱。
在这之前,他已去信谢六爷询问谢蝉的意中人,打听对方的家世和品行。
这是他应该做的事。
把每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他才能冷静下来,不去想其他的事。
现在,他对着空白的纸张,心思浮动。
再怎么克制,一旦发生一丁点变故哪怕变故和谢蝉没有一点关系,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让他再尝受一次煎熬的滋味。
这滋味是苦涩的,而他没有抗拒,因为唯有苦涩时他才会放纵自己去遐想。
他会履行对六叔的承诺,去见谢蝉的意中人。
谢嘉琅落笔。
*
连绵的阴雨中,北河从嘉县段到惠济县,长约百里地,接连发生几次决口,官员一面征调民夫、急夫加筑堤坝,一面天天几百里加急奏报送往京中,等着朝廷拨银拨粮食。
李昌定下钦差人选的第三天,消息就通过朝廷的加急信报送回河东。
这日,谢蝉和范德方在泥泞的官道上往南行时,发现路上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且灾民们说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
商队杂役去打听消息,回来禀报:“公子,这些人说钦差大臣要来嘉县了,听说钦差大臣已经对着当今圣上立下誓言,只要一来就在嘉县开仓放粮,现在粮价疯涨,他们怕挨饿,所以来嘉县碰碰运气。”
谢蝉皱眉。
范德方以为她在担心粮食,安慰她道:“我们带的干粮足够,而且过了嘉县,沿途都有我们范家认识的商号。要是不够了,找他们借点粮食就行了。”
谢蝉摇摇头,她不是在担心商队没吃的,“四哥,京里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传遍河东?钦差大臣还没到,流言就传得到处都是。”
有人想逼钦差大臣放粮?
范德方愣了一下,醒过味来,拍一下大腿,“还不是那些父母官!北河沿河人口市镇密集,农田也多,眼下汛期还没过,粮价已经涨成这样,徭役民夫都被赶去大堤,接下来的春耕肯定荒废了,粮价还得涨……我们家常和做官的打交道,我猜那些仓库肯定早就空了,他们怕官帽保不住,故意放消息,等着钦差大臣来担骂名……百姓哪管那么多,流言传得多了,他们就信了。”
谢蝉抬头望向京师的方向,本地官员暗藏心机,京师那边可能也有人想对钦差大臣不利,两地消息传得这么快,等钦差大臣到了嘉县,民意沸腾,不知如何收场。
他们继续赶路,赶在入夜前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范德方的随从去联系本地商号补充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