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位军士姐姐,她替你请了大夫,现在还在外头守着呢。”
“阿攸有跟人家好好道谢吗?”
“阿攸有的。”
卓观颐伸手摸了摸乖巧的幼妹的脸颊,十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看着才八九岁。
“阿姐……”阿攸把脸贴到阿姐的手心里,怯怯地问道,“为何要吃这么多苦上告呢,如阿爹所言到了年纪与我们找个郎君嫁了说不得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傻孩子……”
母亲去的时候阿攸不过四五岁,许多事她都记不得,也没上过学堂,连出门都很少,但卓观颐不是,她的母亲曾将她抱在怀里指着书上的字句告诉她,观颐二字出自《易》“颐,贞吉。观颐,自求口实。*”
“自求口实的意思就是自己养活自己。做人在世,一切都得靠自己,父母、伴侣、子女都不一定靠得住,只有自己立得住,你才能活出个样子来。”
“阿娘阿爹也靠不住吗?”那时候的卓观颐还很年幼,闻言抬头只看到母亲的下颌。
“自然,阿娘阿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能时时围着阿颐转呀。更何况阿娘阿爹总是会走在你们前面的。”她母亲的笑声里带着无限柔情。
母亲去后的许多年,卓观颐总会梦到这一幕,哪怕母亲的面容已慢慢地模糊,可她的话、她的温暖、她的期许深深地刻在卓观颐骨头里,一刻不敢忘记。
她的父亲不让她们继续念书,用女儿家该多学些家务女红日后嫁个好人家的话束住了她们,试图一点点磨掉她们的心气,叫她们学会听话。观攸不懂,有些迷糊,可卓观颐学不会折腰,那些磋磨那些责罚只会将她的锋芒矬出来,她将那锋利的刀尖藏在心里,日日打磨,等待着能够将之亮出来的那一天。
“傻孩子……”她侧头看着年幼的妹妹,“别信阿爹说的。人活着得有骨头,你得靠自己顶天立地。指望着夫郎对你好?呵,一旦夫郎倒了或是不要你了,你便寸步难行,自己便把自己困死了。更何况,你觉着阿爹会给你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我……我不知道……”阿攸面上有些茫然。
“我告诉你吧,你我一日姓卓,便是提醒他,他曾一无所有靠依附妻主而活,他如今依着阿娘的家产翻身做了一家之主,自然要向旁人证明他是个有能耐的家主而不是无能的赘婿。他恨不得把你我嫁得越远越好,最好还能换一笔彩礼银钱。”卓观颐咬了咬牙,“可他的能耐从哪里来呢?是踩着阿娘与祖父母的尸骨而来啊!”
阿攸用脸颊轻蹭阿姐的掌心,无声地安慰自己的阿姐,她还不能完全听懂阿姐说的话,但她知道无数个难耐的寒夜是阿姐抱着她度过的,那些苦活累活那些辱骂责打是阿姐护着她在替她受着。她的父亲从不关心她的死活,只有阿姐会为她操心为她着急,会抓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她只有阿姐,阿姐也只有她。不懂的事她可以先不必懂,她现下只需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跟牢阿姐,哪怕是赴死,也要与阿姐死在一处。
*出自《周易》颐卦。给卓观颐起名字的时候我用三个硬币roll出来一个卦,恰巧是颐卦,颐养守正自食其力的喻义不错,也挺好听的就用了。写到这段的时候感觉真是太合适了,天意啊。
第25章 明镜
第二日是小朝,按律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殿外候着的不是紫袍便是绯袍,方鉴一个绿袍掺在其中分外显眼。方鉴抱着笏板,手心里沁出了汗。
高云衢远远地看着她,觉着有点陌生。这一刻与她同站在明堂之上的不是她的学生更不是她的禁脔,而是她的同僚。
昨日听闻方鉴是御史台当值御史时,高云衢还有些担忧,但方鉴没有来找她询问,而是自己站到了这里,高云衢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挺好。一个官员,一个御史,是不该事事寻求他人帮助的。而她作为老师,也该学着放手。
方鉴很紧张,也不敢去看高云衢,她在这事上做了许多,却都不太敢告诉高云衢。她努力将意识集中到奏本上,脑中反复盘着面圣的礼仪和一会儿要讲的话。
卯正,官员们列队入殿,方鉴在殿外侯着,倒也能听到里头在议的家国大事。直等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里边宣她。她定了定神,恭谨地趋步入殿,在殿中站定,躬身行礼问安。
卫杞听了她自报家门,饶有兴致地道:“朕记得你,本届的三元魁首,对吗?”
“陛下圣明。”
“不错,少年英才。来与大伙说说是何人敲响的登闻鼓,又是所为何事?”
方鉴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和卓观颐的诉求说了。
卫杞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高云衢,见高云衢抱着笏板听得认真,面上没什么变化,顿觉无趣,便又去看方鉴。年轻的女郎着的一身绿袍,在这满殿朱紫之中显得分外惹眼,到底还是年轻人,举止谈吐都带着朝气。卫杞还记得她的殿试策论,法理一段恰好合了今日之议题,卫杞暗自在袖中拨弄着指尖思虑了一阵,觉着这一事落在方鉴头上倒称得上恰到好处。
那边方鉴已经说完了,躬身向她行礼示意,卫杞轻咳了一声,道:“好,诸位臣工议一议吧。”
御史中丞裴离率先出列禀道,按常理应由三法司*共同派人核实并审理。卫杞自然无有不准,三司主官闻言皆出班领命。
而后礼部侍郎又出禀,认为叶泽侵占妻产与卓观颐以子告父皆有不合礼法之处,应重罚以儆效尤。又有几位大臣认为前者或后者情有可原,不同身份不同职位的官员皆有不同看法,不知怎么就吵成了一团。这边还没吵完,那边吏部又提出沁州各级官员推诿不理方令卓观颐告到京中,也应追究沁州各级官员渎职。这便又捅了另一个马蜂窝,在地方任过职的大臣皆言地方情形复杂,很多案子无法依常理来判,追究责任或许过于苛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一切皆没有方鉴插嘴的余地,她就立在殿堂中央,抱着笏板低眉垂首,袍袖下的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又不敢有大动作,生怕殿前失仪,只敢在广袖内衬中小心蹭一蹭掌心。大人们的吵吵嚷嚷在她耳中分外杂乱,堪比乡间集市,方鉴心下讶然,这朝堂仿佛与她想象的不同。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像个游魂在这大殿里飘荡,度时如年,她不由地想到高云衢,她没听见高云衢说话,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高云衢什么都没干,她几乎是与方鉴同样的姿势抱着笏板低眉垂首,但她比方鉴自在多了,她在朝多年,这场景见得多了,早便学会了找一个舒服又不失礼数的姿势休憩,只留一只耳朵大约地听听议到何处了,然后微闭着眼睛养神。
直到卫杞拍了拍掌心,喝道:“够了。”
殿中的所有人一齐停下声音,站回队列里,恢复恭谨的样子。
“朕大约知道了,诸卿还有别的看法吗?”卫杞的声音不辨喜怒,却如金石掷地,迫人心弦。诸臣皆沉默不敢说话。
“臣有本奏。”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那声音方鉴最是熟悉不过,有人走出队列,站到了方鉴身前,“陛下,依臣之见,叶泽侵吞妻主家产也好,卓观颐以子告父也好,州县推诿不查也好,皆源于同一个问题,那便是律法不明,律法没有写明这些事该如何判,因此地方也不知该如何判。我朝自永初帝以来已是新朝,自难再用旧朝之例。而永初新法虽开天辟地,但草创之时总有疏漏,现今已有三朝,也是时候增补重修了。”
高云衢清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殿内回荡,她说:“臣请重修大周律!”
满朝臣子皆低眉垂首不敢说话,唯有高云衢站在阶下抬头看向卫杞,卫杞亦回望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
方鉴就站在高云衢半步之后,她低着头,只能看见高云衢的袍角,但高云衢掷地有声的话如排山倒海一般击在她的心上。她知道,她赌对了。
卫杞没有马上同意高云衢的奏请,只是轻轻地揭过了,转而令三法司尽快查明卓观颐一案实情,并令御史台收集各地类似案例,而后便叫散朝了。
大臣们先后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方鉴走在最后,她走出大殿,远远地看见高云衢一个人走在回返的路上,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刑部和大理寺各派了一个主事来负责卓观颐的案子,御史台这边自然是派了方鉴。三人汇合之后互相见了礼,便开始忙碌,先是去问询了卓观颐和她妹妹卓观攸的口供,之后便要启程前往卓家所在的沁州拙县。他们还没查清事实,京城的舆论已是四起,那一日的登闻鼓全京城都听到了,京中百姓最是爱瞧热闹,不过一日便知了前因后果,有人支持叶泽也有人支持卓观颐,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京城各大勾栏瓦肆茶馆酒楼这两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很快朝中大臣的争议和高云衢重修律法的主张也传播了起来。在朝中还没有反应的时候,百姓已然开始了新一波的讨论。
方鉴没有精力关注这些,她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僚已在准备出行。出发前一日,方鉴去向高云衢辞行,这是她在登闻鼓响后第一次来见高云衢。
“老师。”
“来了?”高云衢正在写字,方鉴便如以往一样,候在一边等她写完。
【法者治之端,君子法之原】*
“老师的字还是这般大气沉稳。”高云衢搁了笔,方鉴夸赞道。
高云衢笑笑,没有接话,而是问道:“你要去沁州了?”
“是,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