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鉴看她应了,方才转身回御史台。回到御史台的时候,御史大夫邹叔彦、御史中丞裴离皆已在正厅等她,听她讲完情况,又看了状纸,相视一眼皆感到棘手。
“二位大人,下官认为若卓观颐所说属实,她要求其父归还财产的诉求应是合理的,为何下官见二位大人面有难色呢?”方鉴立在一边,耐心地等到他们看完,方才发问。
裴离看了邹叔彦一眼,邹叔彦示意她直说无妨,于是她便道:“临深啊,这事难处有二,一是永初帝*为提升女子地位在永初年间重修大周律时新增了诸多为妻属者在家庭财产继承中的合法权利,诸如夫死后妻养育未成年子女时可代为执掌家产等,同时又将男子入赘之法与女嫁男之法提到同等的效力,也就是说赘婿亦适用妻属继承之法。
“叶泽以养育幼女之名执掌家产,在律法上是合理的。叶泽虽苛待幼女,说要将家业外传,但毕竟是没有发生的事,是无法作为证供的。”
邹叔彦插话道:“类似的赘婿占有亡妻家产的案例其实近年有不少,因是民事纠纷,地方上讲究民不举官不究,因此闹到官府的都是女方家族状告男方,要求收回家产。”
“这里就是我说的第二点了,律法虽无明文规定,但地方上多循习惯旧例若无生死大事,子女不得告父母。卓观颐是女儿,叶泽为父亲,卓家又无家族亲属,卓观颐去官府告父,哪个地方官都觉棘手,便互相推诿不肯接手,谁知道这女郎真有那劲头一路把官司打到京里了呢。”
方鉴嚼了嚼二位大人的话,试探着问道:“所以大人是认为此事难处在于其位于律法的疏漏之处,要判此案,还得动律法?怕受人阻拦?”
“然也。临深聪慧。”裴离点点头,又道,“你先将此事前后缘由理清,写个折子,明日早朝陛下当是要宣你去讲的,你有个准备。”
“下官明白!”
邹叔彦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别有深意地道:“咱们的陛下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那下官?”方鉴谨慎地又问。
裴离无奈地看了邹叔彦一眼,似在责怪他说得多了,转向方鉴道:“你不必管这些,做好你职责内的事便可了,一切皆如实报与陛下。”
“是,谢二位大人指点。”
散了衙,方鉴回家不久,崔苗与范听融便携手到了。
“临深何事寻我们?”崔苗得了崔莳报信,便知方鉴是有事找她,毕竟寻常喝酒何必特地找崔莳来报信,叫个小厮传话即可。又叫她带上范听融,范听融是户部尚书范映大人家中的子侄,方鉴她们与她交好,却也没有到常常一起喝酒的程度。
方鉴边迎她们进去边道:“今日登闻鼓你们都听到了吗?”
“自然,这能听不到吗?”范听融笑道。
“我就是今日的当值御史。”
崔苗一拍方鉴肩头,迫不及待地催道:“好啊,临深,快与我说说是什么样的案子。”
方鉴请她们入席,边吃边讲了前因后果,连着御史台二位大人的意见也说了。
“这位卓小友真乃奇人。”崔苗听完拍案叫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叶泽这小人,受了妻主恩惠,忘恩负义便罢了,还要这般磋磨亲生女儿,真真是恶到了极致。”范听融亦感慨。
“临深想如何?”崔苗猜测方鉴必不是叫她们来听故事的。
“我想帮她。”方鉴坚定地道,“我在殿试的策论里曾说过律法粗糙,地方判罚多循旧例,但许多事往上追溯便只能去循男尊女卑的旧例,你我皆是女子,能有今日是长辈余荫,底下又有多少女郎仍在与那旧俗缠斗呢。她们才是你我立足朝堂的基石啊。”
她们三人都是女郎,自然知晓这个道理,男与女的利益之争是这个朝堂众人小心避开却真真切切存在的暗涌,她们、她们的母辈乃至陛下都被卷在这暗涌里。
范听融转着手中的杯盏,斟酌着道:“依邹大人的意思,陛下应是会借此事大做文章?”
“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陛下有孕时掀起的那一波母系和父系的论战?”方鉴问。
“自然,”崔苗应道,“那段时日可是弹劾满天飞,朝堂上到处都是刀光剑影,最后是以陛下和政事堂的强硬手段压下去的。”
“但我觉着陛下并不想压下去,只不过政事堂诸大人为了皇长女的正统不愿闹大,这才以雷霆手段镇压。”这事高云衢与她说过,她记得清楚,陛下有宏才大略,并极有魄力。方鉴总觉得陛下是以自己为饵去将那些仍受着苦的女人的念头挑起来,散下一把星火,然后在等着有一个人站起来举起火炬荡清阴霾。“我猜,陛下等的就是今日。”
方鉴几句话说得崔苗和范听融血都热了,崔苗便问:“那你想如何做?”
“闹大,替卓观颐把这事闹得举世皆知。”
散了席,方鉴送她二人出门时,崔苗借口多留了一会儿,待范听融走了,崔苗才问向方鉴:“临深,你与高大人说了这事吗?”
方鉴一僵,苦笑道:“还未。”她隐隐觉得高云衢大约并不会那么认同她的做法。
“为何?”崔苗皱眉。
“……”方鉴迟疑了片刻方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呆在长辈的庇护下。”
*永初是第一代女帝的年号,也就是卫杞的祖母。
*解释下本文的婚姻设定,首先男女的继承权利是平等的,女儿也可以继承香火,但前提是女儿的孩子也得跟女方姓。于是男女婚姻是普通的女嫁男还是男方入赘女方都是合理合法的,婚姻的主导方就是家主,孩子也跟家主姓,而不完全从父姓。也就是说这个主导方决定的是这个小家庭继承的是哪边的家产,女方主导就是他们家继承女方的血脉和家产,赘婿会成为女家的人,而不再在原生家庭享有继承权。理解成古代女人嫁男人的整套对称翻过来就可以了。
其次是由于这个男女平权社会还没有持续很久,大多数人家还是习惯女嫁男,男性的家庭也优先会考虑娶妇。如卓家这种只有一个女儿那就一定要招婿,不然没有继承人了。
最后是由于男权遗毒的存在,很多人尤其是男人还是觉得入赘很没面子。叶泽这种空手进门的就更没面子,所以他才非要证明自己。以及叶泽这种吞了妻主家产的案子很多,法律没有明文写,各地都不是很愿意判。
第24章 观颐
卓观颐的母亲卓岚生前是个秀才,家中还算殷实,父母开了一家书肆,因着只有这一个女儿,到了婚龄便为她招赘。夫郎叶泽是个农家子,家中贫寒,念过几年书,品貌皆可,两家父母商议之后,二人便成婚了。叶泽入赘卓家算是高攀,孤身一人进门,身无长物,甚至还拖着贫苦的一家子。
最初的时候二人也还算相爱,生育了两个女儿,长女便是卓观颐。然而好景不长,卓观颐长到十岁的时候,母亲一病不起,溘然长逝。她的父亲很是伤心了一阵,但这伤心又能持续多久呢?很快她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另娶了新妇,又紧跟着生育了儿子。
她的祖父母与母亲都已逝世,家业便叫叶泽拿走了,说着是等卓观颐长大了再传与她,可一应事务都不叫卓观颐接触,待到卓观颐知晓的时候铺子上上下下都已换了人,全然已是改姓叶氏了。这便罢了,过不了多久,他又盘算着将两个女儿改姓叶,说是子随父姓天经地义。这叫卓观颐如何能肯,她承袭的是母系的香火,他父亲这便等于要绝了她母系的后代,与刨人祖坟无异。她不肯,她父亲便以忤逆为由,苛待她与妹妹,她二人在家中过得还不如看门的小童。
一日夜里,卓观颐睡不着,便起来走动,却不想叫她听到了父亲与继母夜话,他的父亲说早晚会将这份家业交给他与继母所生的儿子。卓观颐这才恍然大悟,父亲早已不再是她们的父亲了,他已是旁人的家人。可既如此,他又有什么脸面霸占着卓家的家产,乃至要令卓家绝后呢?
她一遍一遍地跟父亲争吵,又一次次地被打得皮开肉绽。她跑出家门去县衙上告,知县说子不告父,将她赶了出来,她父亲得了消息将她捉回去又是一顿好打。她苦熬了一段时日,偷偷地藏了银钱,趁着父亲带着继母与弟弟出游的时候,牵着妹妹逃离了家,一路摸索着奔着州府去了。进了沁州城,她又去官府投递诉状,年少的她一心以为公堂之上自有公理,可事实上她甚至进不去公堂,收状纸的小吏听了她的诉求便不耐烦地赶她走,说的也是子不告父的那套说辞,还说夫妻家事官府也是管不着的。卓观颐求了又求,叫厌烦了的官吏使唤杂役将她叉了出去。
她无比凄苦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那些喧嚣与热闹与她无半点关联,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走着走着远远看见有几个人似乎在找什么人,其中一个像是她父亲手下的伙计。她慌了起来,转身便跑,慌不择路撞进了一位贵人怀里,贵人好心救她,又细问了缘由,跟她说京中有登闻鼓,只要受得住刑罚,便能直达天听。最后分别的时候还赠与了她银两,这才让她能够带着妹妹一路走到京师。
卓观颐醒来的时候,十岁的妹妹卓观攸正含着泪趴在床边紧张地守着她。
“阿攸……”
“阿姐,你醒了!莫要动了!”卓观攸见她醒来,喜得直落泪。
“阿攸……是谁将我送回来的?”一清醒过来,疼痛便涌了上来,令卓观颐无比痛苦,却又不能叫妹妹知道,只能咬牙忍着,与妹妹说说话,别叫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