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啦。”高云衢的话语里有着无比复杂的滋味,欣慰、高兴、感慨,还有一点点不舍,她走到桌案后面,将桌上的两个匣子推向方鉴,“老师送你一份礼。”
方鉴站在桌案另一边,有些好奇地打开了第一个匣子,里头是一张地契和几张身契,打头一张便是绣竹的。方鉴疑惑地抬头看向高云衢。
“一座小小的宅子。以后也是会被人叫方大人的朝廷官员了,总在我这里也不合适,你也总得有个地方招待同僚。我再把绣竹给你,让她与你做个大管事。”高云衢解释道。
方鉴抿了抿唇,说不上高兴还是紧张,她开口道:“老师……”
高云衢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示意她接着看。
于是方鉴打开了另一个木匣,里面是五年前她自己写下的那张卖身契,那字迹还带着稚嫩的味道,与现今判若云泥,可每个字都切肤刻骨。方鉴捧着那张契书,抬头看向高云衢,手止不住地颤抖,话语哽在喉头,一时说不出来。
高云衢看着她的眼睛吐出了早便含在齿间的话:“方鉴,我还你自由。”
方鉴涌出了泪,半晌,颤声问道:“老师不想要我了吗?”
高云衢闭了眼睛,不过片刻,再睁开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她说:“阿鉴,你唤我什么?”
“……老师?”
“那么师生便该有师生的样子。”高云衢冷硬地道。
高云衢的话如当头一刀,活生生将方鉴的灵魂劈成了两半,叫她心痛如绞,她仰起头,闭上眼,努力不让泪落下来。
“阿鉴,这是为你好,你清楚的。”高云衢有些心疼,她不是不知道方鉴对她的依恋,过去的时日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方鉴对她的亲近与信赖,但方鉴的路还长,不应被她限制在这里,“你好好想想。”
她起身想要离开书房,但方鉴喊住了她。
“老师。”方鉴眼眸赤红,却已不再带泪,她声音有些哑,有些颤抖,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我明白了,我会按您说的做的。”
“那便好。”高云衢止住脚步,看着她。
“我会与您好好做师生,”方鉴把那张卖身契重新叠好,放回匣子里,又将之推回给高云衢,“但这个,我希望您能帮我保管。”
“为何?”
“我信您不会用它对我做什么。既然如此,放在您这里与放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区别。”方鉴看着高云衢,眼眸中带了一些祈求,“您就当……做个纪念吧。”
高云衢本想拒绝,但看见她祈求的眼神,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就转变了:“好吧。”
方鉴松了一口气,退后几步,一撩袍角,直直地跪了下去,俯身下拜,将额头印在书房的地砖上,一如多年之前。
“鉴,谢过大人多年教导。”
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砖上,慢慢晕染开来,汇成一小片深色。
穿过漫长的时光,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晃了高云衢的眼,她看着方鉴跪在那里,最终叹了口气,走过去,俯身将手掌落在她的肩头,重重地拍了拍,而后走出了书房。
房门阖上,独留方鉴一人跪在那里,向过去那个年少的柔弱的青涩的自己告别。
**结束了才能重新开始。
**高大人:我把我养大的鸟儿放生了,惆怅。
**啧,把人家按在床上玩师生play的时候怎么不说师生要有师生的样子呢。
第21章 人以群分
高云衢给方鉴备下的宅子距离不是很远,不过隔了三条街,这片区域离着皇城和各衙门都不远,小小一间宅子也是价格不菲,是方鉴半辈子都买不起的地方。高圆亲自带着绣竹帮她收拾的宅子,搬过去的那一日,方鉴站在那间宅子门口,看着匾额上“方宅”两个字看了许久,那是高云衢的字。高云衢没有来送她,甚至躲了她好些天,但每一处都能看到她的爱重之情。
上任之前方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鹤州不算远,她拜别了高云衢,没带随从,一人一马便往家中去了。
方鉴从小长在西林,本该是对这个小县城无比熟悉的,可这次回来,她竟觉得有些陌生了。记忆里宽阔的大道竟是这般狭窄的吗?本以为要走很久的路原来也就几步便到了。
家中更是焕然一新,父母有了一间新的宅子,穿上了锦袍,虽有些瑟瑟缩缩不太适应,但面上的笑却做不得假。族中一得了消息便张罗着修三元及第牌坊,只等她回来揭彩。西林知县亲自上门请她赴宴,曾经不得而入的县衙现今敞开了门迎她进去。自返乡起,她便浸在旁人的称颂与恭维之中,她学着高云衢的样子,面上温润带笑,不冷淡也不亲近,叫人看不出喜怒,如此竟也叫众人对她再高看一眼。但方鉴自己却仿佛灵魂出窍,如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一切,冷漠地看自己的躯壳笑着同县中的士绅交好,看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大户争相向她献媚。她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攥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她抓在了手里。
这,就是权吗。
夜里回到家中,她卸下温和的面具,感到了些许疲惫。她的父母对于突如其来的富贵有些惴惴不安,她向那些赠与宅邸财物的富商大户回了礼,再掰开了揉碎了给她父母讲了往后要怎么做。她的父母生怕为她遭来灾祸,很是不安,有了她回来总算有了主心骨。她征询了父母的意愿,为他们置办了田地,修葺了老屋,让他们搬回乡间与族人同住,又与族长一番恳切长谈,请族长照应父母约束族人。
这一切忙完,假期也就所剩不多了。返程那天方鉴起得很早,告别父母后,她没急着走,而是牵着马在城里走了一圈,从父母曾经的小铺子到求告无门的县衙,再到挨家挨户求过的门,最后是春雨里跪过的高家门前的青石路。高家在这边的老宅只留了扫洒的下人,大门紧闭,门前萧索,但高大的门楼依然威风凛凛,猎猎作响的进士旗昭示着这户人家的不同寻常。方鉴站在街边久久地注视着高家老宅,直到天色亮起来,老城开始复苏。她翻身上马,打马向城外行去,不再回头。
回了京城,假期还有富余,方鉴便约了崔苗喝酒。春闱之后她们各忙各的,也有些时日没见了。恰好崔苗还没来过方鉴的新宅,便约在了家中。
“好呀,临深,你迁了新居怎么不早与我说,若是早知我定要好好寻上一份礼与你添个喜气。”崔苗这般说着走了进来,“你这消息来的突然,我只从家中寻摸了一个清雅的摆件,莫要嫌弃。”
“这便很好了,新萌不必破费。”方鉴笑着迎她往里走。
“你这小院是真的不错,地段又好,虽不大但五脏俱全。老实与我说,废了多少银钱?”崔苗打量着她的新居,赞叹不已。
“我哪有银钱置办,是大人看我还算出息,赠与我的贺仪。”方鉴苦笑。
“高大人对你真好。不过也是你争气,最年轻的三元魁首,换到谁家不觉长脸呢。”
宴席摆在了庭院里,二人寒暄着入了席,崔苗亦说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见闻。
“我那个平日里影子也见不着的爹啊,听说我中了二甲,那叫一个得意,开了祠堂昭告祖宗,把全家都折腾起来,真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崔苗给方鉴倒上酒,又道,“似乎我有今日全是他的功劳,可他从未管过我一日,哪有这资格呢。”
“毕竟是你的父亲,到底也还是为你高兴的。”
“他为他自己脸上有光罢了。”崔苗摆摆手,讲完自家事再去看方鉴,方才发现她已经自斟自酌喝了不少了,“临深看起来不太快活?”
“不曾。”方鉴攥着酒杯又喝了一杯。
“来与姐姐说说罢。”崔苗拿着酒杯凑过去搂住了她的肩头,方鉴不答话,转过身去。
“让我猜一猜……你方才入仕前途大好,自不是为前程,才回家中见了父母刚才说起也是轻快,看来也不是家中有变故。那么……难道是为情所困?”
崔苗本是打趣,却不想看见方鉴苦了一张脸,不由愣了一下:“啊,你难道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