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飘飘摇摇。旧事像是蒙了尘的老照片,一幕幕的灰旧画面。
他是谁?许多年之前他不是一个被关在房间里的人。他是有名字的。
他仿佛是来自一个偏僻贫瘠的小渔村,那里的人都姓徐,他又好像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被人叫做徐一。许多年后这名字又被小书改了,改成了徐依。
只不过他仍旧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原生的爹娘已经久远不可考,唯一有的是一个养母。
那时候他还小,记不清养母的样貌,印象深刻的是那女人一把泼辣吓人的嗓子。家中除了他,还养着十几个女孩,多的时候能有二十个,睡觉的大板床都挤不下。她们年岁都很小,徐一与她们吃穿在一起。住在一个低矮黑暗的房间里。偶尔有人便被养母领出去,偶尔又有新的女孩进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养母在外是做媒人行当的。那个年代乡下地方多的是养不起的妮子,她将人带回来,在这中间做经销的生意。
只是里头不知怎么混进了一个他,并且一混还混了很久,快一年了也没能出手。年岁一大就更没人要了。眼见这孩子就要砸在手里,养母的眼里一日比一日更容不下他。
这个女人经验老到,收拾孩子的狠辣手段编出来能写一本书。徐一怕她得不行。
他的日子过得比之前更煎熬。时不时就要挨藤条和耳光,大冷天的半身泡在水里半天,晚上只能在房子外面睡觉。
女人饿着他,又把握着分寸,吊着一线,不肯让人真的饿死了。让他在饿死的边缘和饥饿的折磨里日复一日地循环。
“人家买回去是能当老婆的!是生养孩子的!你呢!你说说你能做什么!”
他饿啊。饥饿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从身体里面啃噬他的骨头,要将他啃剩一张皮。他吃过墙灰和身上的衣服。头发长长了,养母不许他绞掉,后来他便把自己的头发放在嘴里嚼。
他当时太小了,整日已经被饿得懵懵懂懂,时日一长便果真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好饿啊。是求生的本能在逼迫他活下来,穷途末路的脑子就把这唯一一件事情给装进去了。小孩子的思想很浅,既容易信以为真,又容易执着。
徐一饿疯了。是他求生的意志太过努力,他成功了。
养母看着他的眼神从鄙夷逐渐转变为惊恐。她眼睁睁看着这个咬着手指头的小傻子瘪瘪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明明已经瘦得皮包肋骨了,四肢都成了瘦骨伶仃的火柴棍,小手都没有擀面杖粗,却怪物般地长出了一个浑圆的大肚子。他才十岁啊!属于小孩的肚子却跟人家怀胎似的逐渐变圆,怎么看怎么惊奇诡异。
她不敢叫人看见自家里的这一奇观,为了不让他乱跑,一开始把人锁进一只年久的大箱子丢到床底下,一锁就是一天。
后来他迟迟不见好,肚子倒是更大了,她又疑心怕是什么恶心的传染病,在一个深夜里,连箱子带人把徐一丢到了远远的地方。
那段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这辈子的苦没吃完,上天没让他死成。
那些日子过的混乱潦倒。他的肚子不见了,他总觉得自己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后来……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在找自己丢失的孩子,却不小心捡了个贺知书回来。
小孩刚捡回来的时候,什么反应也没有,像个活的木偶,只会盯着他看。
小孩真的很小,只有那么一丁点大。他被那双眼睛看着,一时心软,伸手去牵这个小黑孩。
两只又脏又臭的小手握在一块。那个小孩还是一样没有反应。
再后来很漫长的时间里,他是一点一点,废了好大的劲,才让小书慢慢地学会开口喊他妈妈的。
小书小时候难看得不得了,那会他一度以为自己捡回来的是只小黑猴子。后来发现小书不会哭也不会说话,饿了不知道,痛了也不会喊,又听不懂话,于是他又疑心自己是捡了个小傻子回来。
那年他十四,贺知书五岁,两个人结伴一起捡东西吃。
夏天的时候他去找野菜,有一段时间里把小书吃得整张小脸都成了菜色,呆滞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小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角。总有什么吃的也找不到的时候。两个人饿得奄奄一息,那个时候妈妈就紧紧抱他在怀里。
他太知道挨饿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不能让小书挨饿。欺依:灵午爸爸-午九;灵'H资源
有热的水滴从妈妈脸上一颗颗地砸在小贺知书的身上。他扬起脸去看妈妈。
人饿到最后已经不剩什么了,明明就连意识都在逐渐崩析,但是那一个瞬间的苦却像根刺一样深深扎进幼年贺知书的心里,和他一起长大成人。
小书和他不一样。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徐一一度以为他是个痴呆儿,连话也不会说,只会磕磕绊绊地在后面追着他走。但他长大了以后,反而变得绝顶聪明,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便可以不用怀疑是对的。
他和小书是不一样的人,他厌世,懒散,不愿意和人打交道;而小书,他是一个天生的聪明人,而且全世界只爱他的妈妈。
这人从小就表现出了对他母亲狂热的喜爱。小的时候就爱自己霸占着妈妈,长大了,就把妈妈锁在高高的房间之内,不叫任何人窥见一眼。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其他人都是外人。
徐一没有一个完整的外界的通识体系以及伦理观念。这其中有他儿子的功劳,他一直只和儿子待在一起,小时候养贺知书占据了全部的精力;好不容易到贺知书终于长大了点,他就被小书藏了起来。
贺知书就连回到贺家都是有计划的。他在回去之前辗转反侧地想了几日,不住惶恐,最怕的就是妈妈会离他越来越远。
他做了一个决定,将妈妈安置起来……关进一个囚室一样的房间。
将最担心的事情解决,等他自己读完演武堂,当完学兵,穿上军装的时候,终于能够将母亲堂而皇之地接进了家里。
这之间或许有些小的意外会发生,就比如小书对外是一个绝对审慎和冷静的人,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才会分外冷血。他不喜欢小书杀人。
除此之外,幼年总是被关箱子里的经历使他对这样封闭的生活还是适应良好的。
他们很多年前还小。而那些还小的日子依旧过去了,转眼之间,像如今这样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年。
他没有一个完整的外界的通识体系以及伦理观念。不止如此,他对“母亲”的概念也模糊得很。如果一个人是母亲,那么他也是妻子。那么母亲就等于妻子。
因而他对自己和小书之间的关系至今十分地接受良好。因为一切都按部就班,顺理成章。而贺知书根本就是他妈妈养大的,三观毫不犹豫地只跟着妈妈走,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对。
但徐依还是对母亲的身份很有执念就是了,对妻子的身份虽不抗拒,也很不热衷。
他仍然怀念照顾小贺知书的那段时光,而对大贺知书爱答不理。
他这一辈子只有他的小书,而他的小书也只有他。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和小书之间,突然就多了一个人插进来。
他不知想了有多久,想的都是这些无用的往事。一直到小书端了杯水进来给他。
都已经同睡一张床了,他也学不会自己坐在床上,十分自然地在地上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母亲喝水,模样十分依恋,光是如此看着,脸上便慢慢露出一个带着痴意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