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生用手戳了戳空碟子,抬头看着青空大师问道,“师父,方才那些人,说是从北地过来的,要送到扬州去,北地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奴隶被卖出来?”

“北地啊,”青空大师目光从悯生身上,移到楼下急惶惶地人群身上,“战事将起,边疆不平,国将不国,家又如何能得平安。”

悯生跟着他一道往下看,从一队队忙碌无比的官兵身上,看到被官兵推攘着的、面黄肌瘦的百姓以及后头几个点头哈腰的商人,商人后头,又跟了几个护院或者小厮,正捧着一个个小匣子使劲儿往那几个领头的官兵手上塞。

这样行贿受贿的场景,边上的人早已经视若无睹了。

“北地十三郡从大周立国以来,朝廷就不怎么管束那头,那边多是以世家为尊,当地官吏,也脱不开世家那层关系。

裴晏此番前往北地,是为拨乱反正,北地世家牵连甚广,光说之前被抄了家的宁氏,后头便查出来了十来户同伙之人,这些人,又多为投在宁氏门下的,其下,还有投在这些人门下的家族牵涉其中,林林总总,怎么也查抄了两千来人。”

这两千来人,总不可能都是各家的主子,什么丫鬟婆子、小厮护院,定然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里,但凡能找到关系的,早早都拿了钱财换了一条性命,至于那些最底层的,找不到关系,也拿不出钱财,便只能被翻过来覆过去地倒卖,被人像是对待畜生一样随意践踏。

悯生直直地看着青空大师,他方才是头一次见到那些被穿成一串串儿的男女老少,他们身上的衣裳早已经烂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仅有几块布条子被裹在身上遮羞,这样的场景,他从前在村子里也不曾见过......

青空大师迎着悯生的目光看过来,脸上的神情依旧温和平静,“你方才问我,裴晏是不是一个好人,对你方才看到的那些人来说,大约不算个好人。可对大部分大周百姓来说,他绝对称得上一个好人。”

悯生轻轻抽了口气,这些,大师说之前,他从未想过。

他觉得可怜的那些人,是北地罪臣案件中牵连的人,他们落到这步田地,说到底都是自己作恶,可人总会下意识为自己开脱,那些人定然也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们眼底,只会是裴晏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那些人,定然会恨裴晏。

“师父,那裴大人,岂不是真的杀过人?”悯生想得头脑发昏,压低了声音往青空大师那边靠过去,近乎胡言乱语一般道,“佛曰不可杀生,更何况是人命,都说人命关天......师父不也说过,一切因果,皆从本身而起,那卦象,会不会就是因为裴大人开了杀戒才出现的?”

“他也不是佛门中人,倒是不讲究杀戒不杀戒的。他们龙虎山一道,练得就是这杀人的功夫。”

青空大师也跟着放轻了几分声音,缓缓道,“再者,他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也都是搅乱大周安定的贼人,这行为不是胡乱杀生,要真说起来,倒像是,将军上阵杀敌,你说是不是这样?”

悯生恍过神,哦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靠在窗边往下看去。

那些货船已经走了,官兵也跟着撤了几队,码头上人一下少了大半,挑夫们趁机挤上前去,撂了挑子,再扬声吆喝。

他幼时,村子里也有个小小的渡口,那儿也有挑夫,不过那挑夫已经瘸了一条腿儿,为了养家中的小女儿,他便拖着残腿出来继续找活儿干。

他是个老实肯干的,村里的人多少都会照顾他一些,后来郡府里去了官兵,押了那挑夫和他的女儿,外头都说,那挑夫和他女儿是个杀人魔,他和他女儿是在别的地界杀了一家十三口后逃窜到这儿来的。

村里的人起初不信,可后来府衙贴了告示,那挑夫和他女儿都入了大狱,村里的人不信也得信了。可见,这人是好是坏,真不能一概而论。

“回去吧。”青空大师拍拍悯生的脑袋,“往后,你要多出来走走看看,人间百态,也是你修行的一部分。”

第609章 是个有福气的

北地的奏折一天十来封呈上来,点将的事、还有后续一堆麻烦,那是半点儿也耽误不得,皇帝像是尝到了当甩手掌柜的甜头,近来更是直接万事不管,那奏折抬到他跟前,他便只喊着头疼。

皇帝不肯管,前朝那些官员早就急的团团转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更是直接跪在殿前哭着请见皇帝,又说了一堆好言相劝的话,可皇帝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听说有人来闹,直接捂着心口倒在龙榻上,把边儿上那群御医都给急白了脸。

淑妃陪在边上,心疼得直掉眼泪,直喊着圣上身子本来就不好,外头那些大臣这样三番五次的威逼,是不是就盼着气死圣上呢?

这么大一个罪名砸下来,外头那些闹死闹活的顿时就鸦雀无声了,不过这事儿倒也不好一直悬着,陈家还在京里头等着呢!崔安别无他法,只能请了太子进宫,再把那折子一骨碌塞到太子那儿,皇帝听说太子接了折子,才哼哼唧唧的喝了两口药,勉强算是“病”好了。

这事儿催得急,陈家人也不能总在京城里呆着,太子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替皇帝把北地那头的事儿给安排了一遍,宫里头,宋贵妃也召见了陈夫人几次,直到外头一切事宜全都敲定了下来,陈夫人一行才带了满满的赏赐,快马加鞭打道回府。

陈夫人是早就归心似箭,这一路几乎不带停的,到了驿站就让人重新套了车,连赶了一晚上,终于赶在日落锁城门之前一脚踏进了北地十三郡的地界,才回了家,竖日连歇息也顾不上,又紧赶慢赶地去了岳城裴府一趟,把孟二夫人托付给她的那一堆吃的用的玩儿的都送到了孟妩那儿。

孟二夫人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小外孙那叫一个爱得不行,光是陈夫人入京这几日,除了进宫拜见贵人,剩下的时间,基本都被孟二夫人给占了去,原因无他,这满京城里见过凤哥儿的,可不就是陈夫人了?

孟家长房那边知道她是想女儿想外孙了,倒也不拦着,还乐呵呵凑到西府这边来,一群女人家凑在一处,点心茶水往桌上一摆,聚精会神地听着陈夫人讲关于凤哥儿的事情。

“你阿娘问三句凤哥儿,就得问一句你的事儿,她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当娘的,哪里会不心疼女儿?

一听我说你出了月子就遇上了那泼妇闹事,你阿娘就急得不行,要不是各方都绊着,实在是脱不开身,这一趟她都想跟我过来了。”

陈夫人抿了口茶水,细细把在孟家的那些事儿都说给孟妩听了听,顺带又拿着个精致无比的布老虎逗着凤哥儿。

两个多月的凤哥儿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白嫩嫩的小团子,他又是个能吃能睡的,寻常醒着,都得四五个小丫头守着看着,这会子孟妩抱着他,他也不安分,伸长了两条小藕臂使劲儿去够陈夫人手上的小虎头,孟妩几乎都快抱不住他了。

“我阿娘惦着凤哥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头一回我写信过去,阿娘听说我和欲之要让阿爹给凤哥儿取名,当天就把阿爹从文会上抓了回去,说是她在一旁盯着阿爹,写了满满七八页的名儿。

从诗经楚辞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杂书,但凡是能叫得上来的,都被阿娘盯着阿爹写了一通。最后,也没个定论,阿娘说着名字得好好取,再者,凤哥儿也挺好,先这么叫着,等以后时机对上了,再取个大名儿,也来得及。”

孟妩想想她阿爹、堂堂当朝太师被阿娘从文会上揪回来给外孙翻遍书籍取名儿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夫人闻言,哎呦了一声,“孟太师博览群书,这要是把他知道的、叫得上来的都列出来,那岂不是要熬个三天三夜?我们凤哥儿可了不得了,叫你外祖父费心成这样,真真是好福气都在后头呢!”

凤哥儿也听不懂陈夫人在说什么,但他是个机灵鬼,见陈夫人和孟妩都笑,他也咧开一张没牙的小嘴跟着傻乐呵,还顺道扯开嗓子啊啊了两声。

“听听,凤哥儿也觉得婶娘说得对是不是?”陈夫人把布老虎塞到丫鬟手上,伸手朝凤哥儿拍了拍,“来,给婶娘抱抱。”

凤哥儿咧着小嘴,乐呵呵扑在她怀里,孟妩顺势把这肉团子都塞给了陈夫人,自个儿落了几分清闲,幽幽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大夫都说,这个年岁像他这么胖的,这还是头一次见呢。”

“能吃能睡,能动能笑的,胖点儿怎么了?小孩子就是得胖点儿才好,胖点儿,才叫有福气呢。”

陈夫人掂了掂怀里的凤哥儿,又凑过去亲亲他肉嘟嘟的小脸,一脸稀罕地道,“你还别说,我家里那几个小孙子,都没有你家凤哥儿养得好。”

凤哥儿在陈夫人怀里,睁着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骨碌碌地扫了四周一圈,瘪了瘪小嘴,看着孟妩。

孟妩挑了个拨浪鼓在他跟前摇了摇,一边对陈夫人说道,“他是越长越压手,这还没满百日呢,就已经让我抱不动了。”

“这就抱不动了,你这身子骨还有得练呢!这会子,他顶多就是压手,等学会走了,那时候你才有得烦呢!”陈夫人乐呵呵说完,又低头去逗了逗怀里的凤哥儿。

孟妩听着,心底忍不住抖了抖,这会子带凤哥儿她都觉得累得慌,等往后孩子大了些,能走能跑了,她可不敢想!

这事儿她记在了心上,等晚上裴晏从府衙里回来,孟妩忙上前去,一边替他接过折扇,一边道,“天师什么时候来岳城?

你能不能去个信儿,问问天师,龙虎山上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好比凤哥儿大个五六岁的,送来府上,这两年先跟着青卓元锦学学功夫,等凤哥儿大些了,他们也能陪着凤哥儿玩一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