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喝了半碗,李楚楚咂咂嘴,嘟囔道:“味道有点不一样。”

李轸接过去轻轻嗅了嗅,戚嬷嬷头皮一紧,忙道:“这几日用得勤快,这是新买的一服,头一碗药呢,味道确实重了些。”

李楚楚脸上烧起来,她软绵绵地拧了李轸一把,不准他再问。李轸握住她的手,沉声道:“端来我瞧瞧。”

戚嬷嬷退下去,将李楚楚日常用的药端上来,李轸就着勺子翻出药渣,仔细看了一会儿,倒是没发现什么异样。

戚嬷嬷将药又端回后房,将两个火炉收起来,把药罐装进红木小柜藏好,处理干净屋子才回了前头。

瓷玉的回字水纹碗静悄悄地搁在桌上,青烟丝丝缕缕地散进空气。李楚楚近来清闲得很,张姨娘自那之后就不再寻她,李纤纤也不大过来,李夫人则是忙着送李湉湉出嫁。

如月送上药来,李楚楚抿了一小口,喝了一半就不再碰。如月欲言又止,李楚楚安抚道:“不是打听过了,说往后就喝一半,没事的。”

“也是,是药三分毒。”如月将窗户打开,通了通风,“外头热闹呢,说是那头又来了人,商量送嫁路线来了。”姜家本家不在此处,送嫁的队伍在路上要走半月才能到。

外头一个丫鬟从窗根下走过,眉眼普通却充满英气,肩背打得笔直,走起路来带风,与深闺中的丫头无半点相似。

“银环适应得还好吗?”

如月看了一眼:“人是个冷淡性子,也不爱说话,我瞧着倒挺好。”

银环是李轸前些时候出门送进来的人,会些拳脚功夫。家里原先经营一家镖局,两年前送镖过大连山,路遇悍匪,一家死绝,李轸带兵路过时救下了她。她跟在李轸身边报了仇,后来就留了下来,说是要报恩。

她一般在李楚楚外出的时候寸步不离地跟着,再加上话少,来了将近半月,她也只跟如月称得上熟悉,平常也不跟底下的婢子们扎堆。

想到李轸走时也没交代什么话,几日不见,李楚楚竟有些想念。

李楚楚手上捏住杯子,声音轻得如月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若是……若是真的在一起,会有人,哪怕一个人放过我们吗?”

如月愣怔了一会儿,来不及放下掸子就走到李楚楚跟前,说道:“奴婢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既然选了自己想要的,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踏上了独木桥,阳关道上的侧目真的要紧吗?”

李楚楚反问:“不要紧吗?”生活在人群中,被舆论包围,他们承受得住吗?

“那倒是大爷重要,还是不相干的人重要呢?姑娘,奴婢僭越,大爷走了九十九步,能想的都想到了,姑娘怕的他也放在心上,从不肯放弃。你只要给他一个态度,往后再难也受得住。”

他的辛苦她清清楚楚,他竭尽全力就是为了让她活得轻松些。

只是,一旦踏上那一步,便是步步维艰,如履薄冰,再无回头路。

望着院头上晴朗的天空,干燥的空气里飘着小雪,忆起那道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的身影,李楚楚的心头忽然浮出前所未有的暖。

“姑娘想大爷了。”如月偷笑。

李楚楚摸了摸面颊,将脸埋进皮毛的手套里,只露出一双鼓溜溜的眼睛。如月道:“想来也快回来了,大爷出门已有几日,昨儿柱子回来,说是他们刚刚往潼关走了一趟,今儿又去了柏林。”

年关过得匆忙,外敌趁机多次袭扰,狼烟四起,李轸便只得在外头奔波。临近李湉湉出嫁的日子,他方带兵回来。

这一日小团圆,族里的几位夫人过来添妆,李湉湉闺中待嫁,李夫人领了李楚楚和李纤纤在席上陪酒。酒过半巡,李楚楚退了下来,如月撑着她半边身子。

李楚楚捂住心口,只觉得火燎般闷得慌,走了没两步,肚子里一股反胃感涌上来。晚上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下全吐了。她的脑子蒙得厉害,如月喊着喊着她便人事不知了。

今年的天气似乎总迈不过那道坎儿,连绵一个月的小雪之后,天空像破了个窟窿,鹅毛大雪接连下了三日不断。一眼望去天地间银装素裹,积雪足有一尺多高。

好些地方闹了雪灾,难民成群,各州县守官奏疏像雪花般飞向京都,却迟迟不见援助赈灾的指令。关外敌军对内地虎视眈眈,整个西北防线常有冲突。蓟州凤阳府甚至突然冒出一支起义军,一路横冲直撞,像火球一般滚过来,沿途村镇惨遭烧掠。消息传过来,即便延平有威名赫赫的李家军驻守,也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了不得,多少年不见一回的凶年,说是郊外好些庄子都给那些逃难来的抢占了,若是进了城还有咱们的活路?”

“没那么严重,咱们小将军好歹手上攥着兵马,真有什么事,李家要走谁拦得住?”

“上头人要走,自然有人护着,咱们就不一定了。”

“你若真怕,立时就逃去,也没人拦你。”

“这怎生说?不过闲唠嗑罢了,将军自然不会丢下我们。”

一股不安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延平作为西北的门户,是个军事要地,一旦有任何战事,都必然最先被冲击。

李楚楚靠在柱上,听底下婆子嘟嘟囔囔胡乱猜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望着漫天的飞雪,视线所及不见异色。她伸手接一片雪花,等它慢慢融化在手心。如月将大红斗篷搭在李楚楚身上,裹紧领口:“姑娘如今不比先前,好生保重才是。”

如月一想起昨儿大夫诊断的脉象,寒气便从脚底蹿起。若不是大爷时常给姑娘用的药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不然姑娘早已病入膏肓。戚嬷嬷当真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虎狼之药害姑娘。

“好在慢性药,用的时间也短,请个好大夫好生调理,肯定能恢复。”

如月扶着李楚楚进门,眉心又聚起来。戚嬷嬷痰迷了心,大爷待她恭敬有加,连她的儿子也被安排进军营亲自带着,她怎会如此?如月忧愁地瞅瞅李楚楚的小腹,大概换过来的药没有避孕的效果,现下也是一桩麻烦。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大爷也算戚嬷嬷半个儿子,她却能狠下心背叛他。叫银环走一趟,我有事问问戚嬷嬷。”李楚楚微垂着眼,窗外的白雪照在脸上,看着清清冷冷的,竟有三分阴郁的模样。李楚楚脸上那刚知道怀孕时的震惊慌张早已不见了踪迹。

“姑娘?”如月忧心得很,她怕李楚楚惊惧过重,憋在心里生出病来,“您如今……身子重,还是等大爷回来……”

李楚楚抿直唇角,半晌轻轻抬起脸,声音飘忽得很:“傻如月,我让的还不够多吗?若他们狠心一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服药治死我,大爷回来守着一具尸体,便是叫他们陪葬又怎么样?”

况且延平如今内忧外患,李轸诸事缠身。她难道还要拖后腿,等着他回来救吗?她是懦弱,李轸时常捏着她鼻尖,调侃她像只小野猫。殊不知,为了在乎的人,小野猫也能变成豹子,敢碰它的东西,它就敢抓花你的脸。

一想到她可能没守住姑娘,如月就浑身一冷,牙齿忍不住打战,心境更复杂了。如月出去后,李楚楚肩膀耷拉着,轻轻抚住肚子,似乎还在梦中。

“戚嬷嬷失踪了,今日一早我就去她房里找过,人去楼空,我又派人去她家里看了一眼,邻居家婆子说,她昨天晚上急匆匆回去,打了个照面就再没见过人。”银环满脸不悦,还没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手里逃脱过。

李楚楚却仿佛早做了准备,一点也不意外:“先前身子养得太好,戚嬷嬷那服药才喝下去就生了反应,这才使得计划败露,否则她不会逃得那么快。不过……”

毒害她对戚嬷嬷没半点好处,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是谁指使的,如月恨恨道:“等大爷回来,就算戚嬷嬷不在,也一定要严查到底。”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月等人再不敢叫李楚楚碰大厨房出来的任何吃食,只叫柱子从外头请了厨娘,在院子里单独开伙。除开闻不得膻腥味儿,李楚楚没任何不适,只是听不得如月等人讨论孩子的话,似乎一时还没能接受。

如月以为经历这一遭之后,李楚楚又恨上了李轸,心里干着急,也不敢提及孩子。

一日,众人安安静静用完一顿饭后,李纤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