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知道我说的不是莱奥帕尔迪。问题是,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让你不舒服,但我就是非确定不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就说我相当确定吧。”
换句话说,他来没几天就开始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是伪装?在友谊与冷漠之间摆荡的这一切――这些是什么?他和我彼此暗中监视,却否认有这么做的方法?或者只是避开彼此最狡猾的方式,希望我们感觉到的其实是真正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暗示我?”我说。
“我暗示了,至少我试过。”
“几时?”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不是碰了碰你?那就是我说喜欢你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美好的时刻在午后。午餐后,就在上咖啡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到客房休息时,父亲可能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到了下午两点,极度的寂静在这栋房屋落脚,仿佛笼罩这个世界。零零落落地,偶尔听到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响起安喀斯边打点工具、边尽量避免发出大噪音的铁锤声。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他的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这一切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听到远方雾笛声从鳕鱼角?附近传来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往后的人生之间只隔着飘飞的透明纱帘。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你可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除了向日葵、葡萄藤、一小簇一小簇的薰衣草,还有那些谦卑盘踞的橄榄树,犹如浑身长满疖瘤的老稻草人弯着腰,在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透过窗户痴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我的身边是我的爱人同志?,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玛法尔达那带着黄春菊气味的洗衣剂,那也是我们家这个世界在灼热午后散发的气味。
<em>?</em><em>鳕鱼角(Cape Cod):</em><em>美国麻州(Massachusetts)</em><em>东南方的一个钩状半岛。</em>
<em>?</em><em>原文为</em><em>man ?Cwoman</em><em>。</em>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冒的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奔放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中打瞌睡,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擦刮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这一切会往哪儿去,却不愿意去读里程碑。这是一段我刻意不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时间;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在时间与流言终于像取内脏般清出我们共有的一切时,把整件事缩减到除了鱼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的同时,他可能永远改变我,或毁灭我。我可能想念这一天,或者涌生远胜此时的感受,但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卧房里,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时光。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补偿自己的小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所有秋天的暗示,给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不予采用的证据即使从听证记录中删去,也难以排除陪审员知道该项证据的事实。我意识到,我们两人过的是借来的时间。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还得借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基地,并且可耻地列出清单:岩石、崖径、床、烟灰缸的声音。岩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节约壶里的饮水,反而屈服于口渴,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弃置路上。相反地,我把小东西收集起来,准备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偷取物事,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晴朗的午后合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在玛法尔达迷信的世界里,预期最坏的状况,确实是预防坏事发生的好办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发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掉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掉到我的秘密基地里。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才进入八月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手稿。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更早离开,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
母亲帮我打包。如果出版商想带我们去吃晚餐,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吗?没有什么晚餐。此外,人家怎么会邀我去?母亲认为我还是应该带件外套。我想带背包,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旅行。随你。不过,显然背包装不下所有我想带的东西,她只得帮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打包。你只是去个两三天。关于我们在一起最后几天的确切计划,奥利弗或我都未曾言明。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两三天”是如何刺伤了我。我们打算住哪家旅馆?膳宿公寓之类的吧。没听过,不过她这种年纪的人哪会知道,她这么说。父亲不答应。他亲自替我们订房间,说是礼物。
奥利弗不仅打包好那个粗呢袋,在我们要赶搭开往罗马的快车那天,他还好不容易拿出行李箱,分毫不差地摆在他刚到那天我砰的一声在他卧房重重放下行李箱的地方。那天我曾将时间快转到我收回我房间的那一刻。现在的我则想知道,我愿意放弃什么,只求能倒转回六月底那个下午,我依礼貌带他参观我们家,又自然而然进展到一起走去弃置铁轨旁烤焦的空地附近,在那里接受了许多“回头再说”中的第一剂。任何与我年纪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宁可打个盹,也不想长途跋涉那么远。显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是这前后的对照,或者他房间清空后有如遭洗劫般的整洁,令我感觉喉咙里仿佛打了个结。与其说这让我联想起在短暂的愉快旅行后,人待在旅馆房间等候脚夫帮忙把行李搬下楼,不如说像是一间空荡荡的病房,你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而下一个要住进来的病人和一周前的你一模一样,仍在急诊室等候。
这是我们的分离的预演。犹如几天后就要拔管,而此刻预先凝视某个戴人工呼吸器的病人一般。
我很高兴他将房间归还给我。在我与他共用的房间,更容易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
不行,最好保留我现在的房间。那么,至少能假装他还在他房里。而如果他不在那儿,就当他仍像过去那些我数算分钟、小时和声音的夜晚一样,还在外逗留。
我打开他的衣橱,注意到他留下一件泳裤、一条内裤,斜纹棉布裤和干净的衬衫也挂在衣架上。我认得那件衬衫,大波浪。我认得那件泳裤,红色的。这是今天早上最后一次游泳要穿的。
“关于这件泳裤,我有话要告诉你。”我关上他的衣橱门。
“告诉我什么?”
“上了火车再告诉你。”
但我跟他说了一样的话:“答应我,你走后,一定要送给我。”
“只有这样?”
“嗯,今天多穿一会儿――还有,别穿着游泳。”
“病态又邪恶。”
“病态,邪恶,而且非常、非常悲伤。”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也要大波浪。还有布面平底凉鞋。还有太阳眼镜。还有你。”
在火车上,我告诉他,有一天我们还以为他溺水了,那天我是如何决心央求父亲尽可能召集渔夫去找他。等渔夫找到他,在我们的海滩上点燃一堆柴,我要从厨房拿来玛法尔达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脏,因为那颗心脏和他的衬衫是我这一生仅有的成绩。一颗心和一件衬衫。他包裹在湿衬衫里的心脏――像安喀斯的鱼。
第三部 圣克雷芒症候群
我们在周三傍晚七点左右抵达罗马终点站。空气混浊闷热,仿佛暴风雨来了又走,而湿气丝毫不散。距离黄昏不到一小时,街灯透过浓密的光晕闪闪发亮,点着灯的临街铺面似乎沉浸在它们自己创造出来的闪烁色彩中。湿气黏附在每个人的额头、面颊上。我想抚摸他的脸。虽然知道除非有空调,否则淋浴后也不会比较舒服,但我还是等不及想快点抵达旅馆,淋浴,把自己扔到床上。但我也热爱坐落在这城市的慵懒,好似情人搭在你肩上那疲倦摇晃的臂膀。
或许我们会有一个阳台。我很想要一个阳台。坐在阳台凉快的大理石阶上,看落日罗马。矿泉水。或啤酒。还有小零嘴。父亲替我们订了罗马数一数二的奢华旅馆。
奥利弗想搭第一辆出租车。我却想搭公车。我想搭拥挤的公交。我想走进公车,挤进汗流侠背的人群,让他跟在我后面冲锋陷阵。才跳上公车不久,我们就决定下车。这太可怕了,我们打趣说。我回头往车门外走,与进来的人擦肩而过。这些赶着回家的愤怒乘客不理解我们要做什么。我甚至踩到一个女人的脚。“他连声道歉也没有!”女人压低嗓子,对身边刚挤上公交而不肯让我们硬挤出去的人说。
最后,我们招了一辆出租车。一听到下榻旅馆的名称,听到我们以英文交谈,出租车司机竟转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弯。“没必要抄这么多近路吧,我们又不赶路!”我用罗马方言说。
很高兴两间相邻的卧室够大,我们各有一个阳台和一扇窗。打开落地窗,无数教堂闪亮的圆顶衬着夕阳,映照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的远景里。有人送我们一束花、一整盆水果,随附的纸条来自奥利弗的意大利出版商:八点三十分左右请到书店来。带着你的手稿。今晚有个作者的发表会。我们等你。
除了吃晚饭和其后的逛街,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有点不自在地问。“现在我邀请你啦。”他回答。
我们拨弄电视机旁那盆水果,替彼此剥了无花果。
他说他要冲个澡。我看他脱光,也立刻褪下衣服。“一会儿就好。”身体接触时我说,因为我喜欢他浑身的湿气。“但愿你不必洗澡。”他的气味让我想起玛琪雅的味道。海边无风、只闻得到灼热沙子原始死白味道的日子里,玛琪雅似乎总散发出海边的咸水味。我喜欢他手臂、肩膀、背脊上的曲线。这些对我来说还很新鲜。“如果我们现在躺下,新书发表会就泡汤了。”他说。
在似乎没人能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幸福顶点上说的这些话,把我带回这个旅馆房间,回到现实世界中这个潮湿的圣母升天节①傍晚,我们浑身光溜溜,双双把手臂靠在窗台,俯瞰热到令人吃不消的罗马黄昏,两人身上残留着南下列车里的沉闷气味。在车上,我在其他乘客的睽睽众目之下头靠着他的头跟他一起睡,此时火车或许快到那不勒斯了吧。探出身子贴近傍晚的空气,我知道这或许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眺望城市美景的时候,他必定也有同样的想法,肩并肩,抽烟,吃无花果,各自都想做些什么为这一刻留下记号,因此,我屈服于当时显得再自然不过的冲动……旋即突发奇想:我们可以开始,但决不结束。接着我们要冲澡,然后出门,感觉像两条裸露且通电的电线,只要彼此轻触就会冒出火花。罗马处处可见丘比特,因为我们剪了他一只翅膀,逼得他不得不兜圈子飞。
<em>①圣母升天节(ferragosto):</em><em>于八月十五日庆祝的意大利节日,原本是庆祝盛夏与农忙结束的日子,后来罗马天主教来用这一天当作圣母升天节。通常在这个节日前后会放约两周到一个月的长假,意大利人利用这段时间去度假,是罗马一年中人烟最稀少的时候。</em>
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冲过澡。甚至不曾同时共用浴室。“别冲,我想看。”我看到的,令我对他、对他的身体、对他的生活,产生怜悯的感觉,他的各方面突然显得脆弱而易受伤害。“我们的身体不再有秘密了。”轮到我时,我边坐下边说。他跳进浴缸,正准备扭开莲蓬头。“我要你看我的。”我说。但他更进一步。他跨出浴缸,吻我的嘴,以手掌按摩我下腹,目睹整个过程。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帘幕,什么都没有。这时我还不明了,若我享受每次我们向彼此誓言“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时,那份随之而来、令我们结合得更紧密的坦诚,那也是因为我同时欣赏着重又点燃的、意外来到的羞耻之火。这火光恰好在我宁可保持黑暗的地方投射出一道光辉。羞耻紧跟着刹那的亲密而来。一旦猥亵用尽,我们的身体再也没有戏法可变,亲密还能持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