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各种事。回美国。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课。那本书。你。”

“我?”

“我?”他模仿我的谦逊。

“没别人?”

“没别人。”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晚上到这里来,只是坐在这里。有时候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

“一个人?”

他点头。

“我从来不知道。我以为……”

“我知道你怎么想。”

这个消息让我快乐到极点。显然我们之间的种种一直有这层阴影。我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这里或许将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接着,想过之后又说:“我在这里很快乐。”

听起来像道别的前言。

他指着水天相连的地方继续说:“我望着那儿,心想再两周我就回哥伦比亚大学了。”他说得对。我刻意绝不数算日子。起初是因为我不愿意想他要在我们这里待多久,后来则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他在这里剩余的日子有多么少。

“这一切,再过十天,我往这边看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到时候我会怎么做。至少你人在他处,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他用力搂我的肩往他那边靠。“有时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不会有问题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们浪费了好多天。好几周。”

“浪费?我不确定。或许我们就是需要时间想清楚这是不是我们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我吗?”

我点头,

他微笑。

“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们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对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确定。但我很高兴我们做了。”

“你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的。”我一手滑进他裤子里。“我真的很喜欢跟你一起在这里。”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在这里也很快乐。我试着想象对他而言,“在这里很快乐”是什么意思:想象过这里可能的光景后,一旦来到这儿他很快乐?那些炙热的早晨,在“天堂”做他的工作很快乐?骑车往返译者的家很快乐?每天晚上搞失踪进城然后晚归很快乐?对于我的父母和“正餐苦差”感到很快乐?对于他的扑克牌友,和所有其他在城里结交而我一无所知的朋友,他感到很快乐?有一天他可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在这个快乐的组合里扮演什么角色。

同时,如果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再度被这过多的自我厌恶所扰乱。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否适应这件事。或者,因为抑郁已是常态,人只好学着将之归诸情绪的样貌之一,以更宽容的眼光看待?或者,有个昨天早上几乎还像个闯入者的他人在场,变得更加必要。因为有这个“他人”在场,我们得以避免坠入自己的地狱――在破晓前造成我们痛苦的那个人,正是要在夜里减轻这痛苦的同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去游泳。时间刚过六点,一大清早就来运动,显得我们更加精力充沛。他以自己的方式俯卧漂浮,那时我真想抱他。像个游泳教练那样轻轻抱住你的身体,仿佛几乎一根手指也不碰,就能让你浮在水上。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这天早上,我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不受岩石伤害,不受这季节出没的水母伤害,不受安喀斯不祥的目光伤害。安喀斯总是踏着缓慢沉重的脚步走进花园打开洒水器,就算是下雨天也要拔杂草;不论是他对着人说话或威胁要离开我们家,任何时刻,他都斜着眼送来的不祥目光似乎就要套出你自以为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还好吧?”我问,模仿他昨天早上问我问题。

“你应该很清楚。”

早餐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着了什么魔。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在玛法尔达插手,或在他拿汤匙把蛋捣碎以前,抢着敲开他半熟溏心蛋的蛋壳。我这辈子没替别人做过,而此时我却一再确认,连一小片都不能掉进他的碗里。他很满意他的蛋。玛法尔达把他每天都要吃的章鱼拿来时,我为他高兴。家庭的幸福。只因为他昨夜让我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在我帮他把第二颗半熟蛋顶端整个切下来以后,我发觉父亲正盯着我瞧。

“美国人永远学不会。”我说。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方法,??…”他说。

桌子下那叠到我脚上的脚告诉我,或许我该到此为止,父亲肯定察觉了。“他不是笨蛋。”那天早上稍后,他准备前往B城时对我说。

“要我一起去吗?”

“不了,最好保持低调。你今天应该改编你的海顿。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离开时,玛琪雅打电话来。他把话筒交给我,似乎眨了眨眼,其中没有一丝讽刺。除非我会错意(我想我没有),否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们之间是朋友才有的完全透明的关系。或许我们首先是朋友,然后才是情人。

但话说回来,或许情人就是如此。

每次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十天,眼前浮现的尽是晨泳、我们懒洋洋的早餐、骑车进城、在花园里工作、午餐、我们的午睡、下午继续工作或打打网球、晚饭后到小广场,还有每一夜那种超越时光的做爱。回顾这些日子,除了他和译者在一起的半小时,或我好不容易偷几个钟头陪玛琪雅之外,我们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你几时察觉的?”有一天我问他。原本我希望他说“我捏你肩膀,你几乎在我臂弯里枯萎的时候”,或“我们在你房间聊天,你弄湿泳裤的那个下午”之类的。“你脸红的时候。”他说。“我?”当时我们在讨论译诗,那是他到我们这儿来第一周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们比平常更早开始工作,或许因为早餐桌在极树下排开来时,我们已经享受过一段自在的交谈,因此很渴望花点时间相处。他间我是否译过诗。我说译过。怎么着,他译过吗?译过。他正在读莱奥帕尔迪,遇到几个无法翻译的诗句。我们往复讨论,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贸然展开的对话能够进行到什么地步,因为在更深入探索莱奥帕尔迪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发现偶然的小岔路,让我们天生的幽默感与爱开玩笑有机会尽情发挥。我们把那段话译为英文,接着从英文译成古希腊文,然后译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译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为莱奥帕尔迪的《致月亮》最后一句被过度转译,我们在不断以意大利文重复无意义的诗句时爆笑出声――这时突然出现一阵静默,我抬头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总是令我仓皇失措、冰冷无神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接着他问我怎么这么博学,我镇定地说了类似“因为我是教授之子”的话。我并不总是那么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识,尤其面对一个让我畏怯的人。我没有什么能反击、补充的,没有什么能搅乱彼此关系的能耐,没有地方躲藏或寻求掩护。我仿若一只羔羊,困在千燥无水的塞伦盖蒂平原上,无处躲藏。

凝视不再是对话、甚或也不是拿翻译开玩笑的一部分;凝视已经超越凝视,成为自己的主体,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这样一股欲色,让我必须撇开眼光。我再回视他,他的眼光不曾移开,仍然聚焦在我脸上,仿佛说:“你撇开目光,又再度回来,你很快又要撇开目光吗?”我只好再度躲避,仿佛沉浸在思绪里,但其实慌乱得想找话说,仿佛一条鱼在热得快干涸的浑浊池塘里挣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觉。到头来令我脸红的,不是我感觉到他识破我多么努力才能不避开目光与他四目相交,而是我为求迅速安全脱身的那当下所产生的困窘。让我脸红的是令人激动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够持续的可能性。我发现他可能真的喜欢我,而且他喜欢我和我喜欢他的方式如出一辙。

连续好几周,我把他的凝视错认为不加掩饰的敌意。天大的误会。那只是一个害羞男子与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世界上最害羞的两个人。

父亲是唯一从一开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欢莱奥帕尔迪吗?”为了打破沉默,也为了暗示莱奥帕尔迪的主题是让我在谈话暂停时似乎有点分心的原因,我问。

“是的,非常喜欢。”

“我也非常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