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我不在乎。」强子说,「对于一个连 100 岁都活不到的人来说,我在乎什么?」他说着点上一支烟。办公室里严禁吸烟,他看来是想表示自己真的不在乎。?

「嫉妒,嫉妒是一种有害健康的情绪。」我挥手驱散眼前的烟雾说,「以前也有很多人因为交不起医疗费而降低寿命的。」?

「那不一样,看不起病的人是少数,而现在,99% 的人眼巴巴地看着那 1% 的有钱人活 300 岁!我不怕承认嫉妒,是嫉妒在维护着社会公平。」他从办公桌上探身凑近我,「你敢拍胸脯说自己不嫉妒?加入我们吧。」?

强子的目光让我打了个寒战,一时间真怀疑他看透了我。是的,我就要成为一个他嫉妒的对象了,我就要成为一个基延人了。?

其实我没有多少钱,30 多岁一事无成,还处于职场的最底层。但我是财务人员,有机会挪用资金。经过长期的策划,一切都已就绪,现在我只要点一下鼠标,基延所需的那 500 万新币就能进入我的秘密账户,然后再转到基延中心的账户上。这方面我是个很专业的人,在迷宫般的财务系统中我设置了层层掩护,至少要半年时间,这笔资金的缺口才有可能被发现。那时,我将丢掉工作,将被判刑、被没收全部财产,将承受无数鄙夷的目光……?

但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能活 300 岁的人了。?

可我还在犹豫。?

我仔细研究过法律,按贪污罪量刑,500 万新币最多判 20 年。20 年后,我前面还有 200 多年的诱人岁月。现在的问题是,这么简单的算术题,难道只有我会做吗?事实上只要能进入基延一族,现有法律中除死刑之外的所有罪行都值得一犯。那么,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处于策划和犹豫中?这想法催我尽快行动,同时也使我畏缩。?

但最让我犹豫的还是简简,这已经属于理性之外了。在遇到简简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在遇到她之后,我不知道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离开她,我活 2000 年又有什么意思?现在,在人生的天平上,一边是两个半世纪的寿命,另一边是离开简简的痛苦,天平几乎是平的。?

部门主管召集开会。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能猜出来,这个会不是安排工作,而是针对个人。果然,主管说他今天想谈谈某些员工的「不能被容忍的」社会行为。我没有转头看强子,但知道他要倒霉了,可主管说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刘伟,据可靠消息,你加入了 IT 共和国?」?

刘伟点点头,像走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般高傲,「这与工作无关,我不希望公司干涉个人自由。」?

主管严肃地摇摇头,冲他竖起一根手指,「很少有事情是与工作无关的,不要把你们在大学中热衷的那一套带到职场上来。如果一个国家可以在大街上骂总统那叫民主,但要是都不服从老板,那这个国家肯定会崩溃的。」?

「虚拟国家就要被承认了。」?

「被谁承认?联合国?还是某个大国?别做梦了。」?

其实主管最后这句话中并没有多少自信。现在,人类社会拥有的领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地球各大陆和岛屿,另一部分则是互联网广阔的电子空间。后者以比前者快百倍的速度重复着文明史。在那里,经历了几十年无序的石器时代之后,国家顺理成章地出现了。虚拟国家主要有两个起源,一是各种聚集了大量 ID 的 BBS,二是那些玩家已经上亿的大型游戏。虚拟国家有着与实体国家相似的元首和议会,甚至拥有只在网上出现的军队。与实体国家以地域和民族划分不同,虚拟国家主要以信仰、爱好和职业为基础组建,每个虚拟国家的成员都遍布全世界。多个虚拟国家构成了虚拟国际,现已拥有 20 亿人口,并建立了与实体国际对等的虚拟联合国,成为叠加在传统国家之上的巨大的政治实体。?

IT 共和国就是虚拟国际中的一个超级大国,人口 8000 万,还在迅速增长。这是一个主要由 IT 工程师组成的国家,有着咄咄逼人的政治诉求,也有着对实体国际产生作用的强大力量。我不知道刘伟在其中的公民身份是什么。据说 IT 共和国的元首是某个 IT 公司的普通小职员,也有不止一个实体国家的元首被曝是某个虚拟国家的普通公民。?

主管对大家进行严重警告,不得拥有第二国籍,并阴沉地让刘伟到总经理办公室去一趟,然后宣布散会。我们还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一直待在电脑屏幕前的郑丽丽让人头皮发麻地大叫起来,说出大事儿了,让大家看新闻。?

我回到办公桌前,在电脑上打开新闻频道,看到紧急插播的重要新闻。播音员一脸阴霾,他播报,在联合国否决 IT 共和国要求获得承认的 3617 号决议被安理会通过后,IT 共和国向实体国际宣战,半个小时前已经开始对世界金融系统展开攻击。?

我看看刘伟,他对这事好像也很意外。?

画面切换到某个大都市,鸟瞰着高楼间的街道,长长的车流拥堵着,人们从车里和两旁的建筑物中纷纷拥出,像是发生了大地震一般。镜头又切换到一家大型超市,人群像黑色的潮水般拥入,疯狂地争抢货物,一排排货架摇摇欲坠,像即将被潮水冲散的沙堤……?

「这是干什么?」我惊恐地问。?

「还不明白吗?!」郑丽丽继续尖叫道,「要均贫富了!所有的人都要不名一文了!快抢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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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明白,但不敢相信噩梦已成现实。传统的纸币和硬币已在三年前停止流通,现在即使在街边小货亭买盒烟也要刷卡。在这个全信息化时代,财富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计算机存储器中的一串串脉冲和磁印。以这座华丽宏伟的写字楼来说,如果相关部门电脑中所有的电子记录都被删除,公司的总裁即使拿着房产证,也没有谁承认他的所有权。钱是什么?钱只是一串比细菌还小的电磁印记和转瞬即逝的脉冲。对于 IT 共和国来说,实体世界里近一半的 IT 从业者都是其公民,抹掉这些印记是很容易的。?

程序员、网络工程师、数据库管理员这类人构成了 IT 共和国的主体,这个阶层是 19 世纪的产业大军在 21 世纪的再现,只不过劳作的部分由肢体变成大脑,繁重程度却有增无减。在浩如烟海的程序代码和迷宫般的网络软硬件中,他们如同 200 多年前的码头搬运工般背起重负。信息技术的发展一日千里,除了部分爬到管理层的幸运儿,其他人的知识和技能很快过时,新的 IT 专业毕业生如饥饿的白蚁般成群涌来,老的人(其实不老,大多 30 岁出头)被挤到一边,被代替和抛弃。但新来者没有丝毫得意,这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算遥远的前景……这个阶层被称作技术无产阶级。?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把世界格式化!?

我突然像遭雷劈一样天啊,我的钱,那些现在还不属于我,但即将为我买来两个多世纪的生命和生活的钱,要被删除了吗?!但如果一切都格式化了,结果不是都一样吗?我的钱、我的基延,我的梦想……我眼前发黑,无头苍蝇般在办公室中来回走着。?

一阵狂笑使我停下脚步。笑声是郑丽丽发出的,她在那里笑得蹲下了。?

「愚人节快乐。」冷静的刘伟扫了一眼办公室一角的网络交换机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交换机与公司网络被断开了,郑丽丽的笔记本电脑接在上面,充当了服务器。这个混蛋!为了这个愚人节笑话她肯定费了不少劲儿,主要是做那些新闻画面。但在这个一个人猫在屋里就能用 3D 软件做出一部大片的时代,这也算不了什么。?

别人显然并不觉得郑丽丽的玩笑过分了,强子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说:「咋啦,这应该是他们发毛才对啊,你怕什么?」他指指高管们所在的上层。?

我又出了一身冷汗,怀疑他是不是真看透我了,但我最大的恐惧不在于此。?

世界格式化,真的只是 IT 共和国中极端分子的疯话?真的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吊着这把悬剑的那根头发还能支持多久??

一瞬间,我的犹豫像灯下突然打开的强光,黑暗就那样消失了。我决定了。?

晚上我约了简简。当我从城市灯海的背景上辨认出她的身影时,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她那小小的剪影看上去那么娇弱,像一道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的烛苗,我怎么能伤害她?!当她走近,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另一个方向:没有她,我要那两百多年有什么用?时间真会抚平创伤?那可能不过是两个多世纪漫长的刑罚而已。爱情使我这个极端自私的人又崇高起来。?

但简简先说话了,说出的居然是我原来准备向她说的话,一字不差:「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茫然地问她为什么。?

「很长时间后,当我还年轻时,你已经老了。」?

我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也读懂了她那刚才还令我心碎的哀怨目光,我本以为是她已经看透了我或猜到了些什么。我轻轻笑了起来,很快变成仰天大笑。我真是傻,傻得不透气,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也不看看我们前面浮现着怎样的诱惑。笑过之后,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得像要飘起来,不过在这同时,我还是真诚地为简简高兴。?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她。?

「只够我一个人的。」她低声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没关系,我是说你一个人也要不少钱的。」?

「父亲给了我一些,100 年时间是够的。我还存了一些钱,到那时利息应该不少了。」?

我知道自己又猜错了,她不是要做基延,而是要冬眠。这是另一项已经商业化的生命科学成果,在零下 50 摄氏度左右的低温状态,通过药物和体外循环系统使人体的新陈代谢速度降至正常状态的 1%,人在冬眠中度过 100 年时间,生理年龄仅长了 1 岁。?

「生活太累了,也无趣,我只是想逃避。」简简说。?

「到一个世纪后就能逃避吗?那时你的学历已经不被承认,也不适应当时的社会,能过得好吗?」?

「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接着冬眠,还可以做基延,到那时一定很便宜了。」?

我和简简默默地分别了。也许,一个世纪后我们还能再相会,但我没向她承诺什么,那时的她还是她,但我已经是一个经历了 130 多年沧桑的人了。?

简简的背影消失后,我没再犹豫一刻,拿出手机登录到网银系统,立刻把那 500 万新币转到基延中心的账户上。虽然已近午夜,我还是很快接到了中心主任的电话,他说明天就可以开始我的基因改良操作,顺利的话一周就能完成。他还郑重地重复了中心的保密承诺(身份暴露的基延族中,已经有三人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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