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打铁场的大门上出现个瘦而单薄的身影,她怀中抱着只包袱,正在摇那铁门,跟衙役比比划划,显然是想说服衙役放自己进来。
那是陈淮安的前妻罗锦棠,陈淮安虽往京城写了信,也一直在等她,却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他们俩其实在三年前就已经和离了,他以为她已经跟宁远侯成了亲,肯定不会再来看自己这一生伤她良多的负心人,却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
陈淮安忽而就泪流满面,转身拿起那杯奶/子一口饮尽,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白囊囊的软馍。
这一生,若说他唯一负过,愧对过的人,也只有她了。
可她也伤他颇深,深到他连活着见她都不愿意,他只想看一眼她那薄薄瘦瘦的肩膀,看一眼她沉静时可爱可亲的面容,可一想起她那刻薄的,刀子似的嘴巴,于这穷途末路之中,陈淮安不想再给自己添堵,再听她的抱怨和咒骂。
所以,在她进门之前,他及早就把毒给吃了。
馍里搀的大概是牵机,陈淮安渐渐觉得自己手足麻木,抽搐,可他依旧睁着眼睛,扶着窗子,盯着一步步正在走向他的罗锦棠。
走的近了,他才发现她连件裘衣也没有穿着,一双棉鞋上甚至还打着几层子的补丁,曾经春桃一般姣媚的,总是叫他多看一眼就会心软的那张脸也失去了曾经的光亮,看起来枯黄,憔悴,嘴唇也失了血色。
难道她在他离开京城后竟过的不好吗?
宁远侯府最终没有接纳她吗?
徜若她不幸福,过的也不好,那他曾经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枉费之功,他的死又还有什么意义?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陈淮安叫毒侵蚀,损害的大脑最终停止了运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推门放罗锦棠进来的衙役试一试陈淮安的鼻息,拍着他的脸道:“哎哎,陈阁老,果真有人于这风雪之中来看您来了,您这是……”
再看一眼盛奶/子的杯子,和那半块馍,衙役明白了,这人最终还是服毒死了。
他道:“得,看来陈阁老是不想再活下去,自尽了,您既是他的先妻,就替他好好擦洗擦洗,收敛了吧。”
罗锦棠放下手中包袱,看了一眼那铁灶里将熄的炭,冷笑了一声,却也流了滴泪下来:“你说此生再不见我,就真的要在进门前闭眼睛?
可你不是有妻有子,家业俱全的吗?怎的冯爱莲和你儿子不来替你收尸,你亲爹陈澈还是当朝首辅,也不保你的命,就让你凄凄惨惨呆在这么个地方?最后反而要我这个外人来替你穿衣裳?”
一指头戳在陈淮安的脑门儿上,再看一眼他铁青的嘴唇,罗锦棠忽而回味过来,这人已经死了,既人都死了,当初那么多的忿恨都烟消云散,还有什么可说的。
44.恶人先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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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 再多买一点点,你就能看到我的更新了哦。 这是间堆酒的小屋子, 靠墙堆满了褚黄色的酒坛子,一排排摞了老高, 最深处抵着张小木桌儿,上面扔着几本陈年的账本子。
与这院子里所有的屋子一样, 一进来就是股子浓浓的酒香扑鼻。
小孩子的床么, 硬木板搭成,宽不过三尺,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就连枕头都只有一个。
原本初睁开眼时,一个恨不得杀了一个的俩个人, 因为孙乾干的一条人命, 居然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陈淮安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他见罗锦棠进来, 立刻把那只枕头往外推了推, 将自己的棉直裰叠成个方块,做了枕头。他是睡在靠墙的一侧,见锦棠站在门上不肯进来, 拍了拍枕头道:“都老夫老妻十来年了,难道你还怕我欺负你不成?”
罗锦棠倒真不怕这个, 十年夫妻, 他们已经没了能靠相貌唤起肉/欲的那种原始吸引力。
就好比她知道他在床上能折腾, 欢的时候香甜无比, 可每每小产一回,那种对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是个人都受不下来。
“今儿多谢你。”罗锦棠道。
她是在厨房洗的澡,等灶火烤干了一头头发,才进来的。
解了外衫,便坐在床边,两只莹玉般细润的手,正在涂润肤的面脂。
用丁香、白芷和牡丹油制成的面脂,似乎是葛牙妹自己制的,罗锦棠便到京城之后,也不甚用别人家的面脂,只用自己自制的,床头枕畔闻了整整十年,多少回她就这样两只细手往脸上,脖子上揉着面脂,絮叨叨的说着。
陈淮安静静望着她一双细手抚在那光滑腻嫩的皮肤上,脑子里心猿意马,只等她摆弄完了那些瓶瓶罐罐好上床瞎折腾,嘴里说着好好好,应着是是是,真心实意说,从未听过她说的都是什么。
这时候他想听了,像准备聆听皇帝的御旨一般听她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倒不说了。
款款躺到床上,只有一床窄窄的被子,罗锦棠一个人全占了,然后闭上眼睛,她再不多说一句,呼吸浅浅,似乎是睡着了。
“当初相府的人真去欺负过你?”
……
“宁远侯为何不娶你,嫌你是二嫁?”陈淮安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感觉他不像那种人,那一回为了你难产之故,他生闯相府,单刀提人,只为给你找个好稳婆……。”
宁远侯林钦,如今三十二岁的他大约还是神武卫的指挥使,但在八年后将会成为本朝大都督府副使,兵权独揽,坐镇九边。
每每忆及大都督林钦,陈淮安印象最深的,并非俩人之间身为文官与武臣为了权力的殊死角逐,而是他一身白貂裘,刀劈斧裁般的脸,于除夕夜的风雪之中,杀气腾腾闯入相府,只为给罗锦棠找满京城最好的稳婆。
那是锦棠上辈子怀的最后一胎孩子,在他们和离八个月后,颓然生下死胎,没了。
陈淮安定眼看着,便见锦棠眼圈一红,是个欲要落泪的样子。不过,悲伤也不过转眼便散,她随即就挑起了眉头,一双杏眼,刀子一样逼了过来。
“那你又是怎么落到那间打铁房里的?你亲爹陈澈为甚不救你,那么疼你爱你的亲娘呢?你小娇娇的陆表妹了,你的贤妻黄爱莲了?”嘴巴刀子似的,她咄咄而问。
……
这下轮到陈淮安说不出话来了。
千疮百孔,他们上一世都失败了,就连失败的原因都不敢对彼此揭发出来,毕竟和离的时候,他曾指着她的鼻子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她,她也曾险些扯烂他的耳朵,还带走了所有家财。
终归是陈淮安放心不下,又道:“孙乾干的人命我会担下来,但孙福海那印子钱却实打实得你娘自己还。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一辈子,还不完。你也不是没听过这句口歌儿,那孙福海的钱你要怎么还?”
罗锦棠干干脆脆:“我自己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