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劳烦了,我去人力看看。”我单刀直入。
他愣了愣,脸上热情稍有退却。“那我让卢总接待您,您要看档案吗?”
我眼下既非内部人员,更非公职人员,原则上无权调阅档案,可偏偏我身份特殊,姓关的不敢拒绝,左右为难。
“就我个人的一点事,随便问问。”我没有交代太多,人力部领导官小一级,更好商量,我打算到了办公室再周旋。
姓关的欲言又止地放了行。
到了人力办公室,我对卢总说:“我入职离职的文书丢了,想复印一份自己留个底,别的没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小意思。”卢总笑容尚有些存疑,但轻松了不少,他喊了助理进来:“小陈,把去年下旬到今年初的档案搬出来。”
过了五分钟,办公桌上多出一沓厚厚的文件。卢总继续吩咐小陈:“帮金总把他那份挑出来复印。”
“不用了,耽误你们。”我婉谢他,“我自己来就好。”
他坚持道:“这怎么行呢,助理的活就该让助理来干。”
我长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己来吧。”
他极小幅度地压了压唇角,又重新微笑:“那好,金总您自便,我先忙我的。”
我们隔着张桌子,我翻阅我的档案,他发他的邮件,不时瞄过来几眼。察觉到对面余光扫过来,我便看回去,几次目光相撞后,我笑着保证道:“你放心,保准给你收拾得跟拿出来一样。”
他讪讪笑了笑,转回屏幕不再试探。
出了连城大门,没约的车,我沿着林荫道向路口慢行。闹市区路上尽是汹涌的人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仿佛所有人都彼此认识。刚从大路上来,没觉得有风,到了树荫底下,只听见头顶淅淅沙沙响个不歇,日光透过叶缝,纤弱的白线像是蜘蛛搬家后丢弃的乱丝,东一团西一团到处垂挂,落到人身上,又将每个人孑然地分开了。
霍双与我同天入职,又在2月底同天离职。
燕燕妈的话看来八九不离十,可信度很高。
回到家,换衣、洗澡、吃饭,我有意无意等待程奔来电。吃过晚饭,他打来电话,接通后的片刻中,双方皆是缄默,静等对方先开口。
最终都绕开了我今日的行程。
“我等你回来。”我说。
第99章
在麒麟酒店举办的交流会上郑欢也在,且是主要发言人。见到名字下的头衔和名字上的大头照,我心中莫名释然下来。
狗东西,你还两开花呢。
交流会主题叫做新星启动计划,规模盛大,上台演讲的名人自不用说,连听讲席上坐的观众也都有一堆漂亮的头衔。除了我。我就如混迹于交响乐演奏会的一支唢呐,国宴桌上的大葱蘸酱,朴实得格格不入。
我入场晚了,会场上已经安静下来,黑压压一片人头,被闪光灯照得一瞬瞬发白发亮。我弓着腰,蹑手蹑脚从两行西装革履的听讲者之间穿过,找到自己的座位。我也穿了正装,阿玛尼牌的,程奔说我之前在连城就穿这个牌子,我听了咂舌惊叹:这几套的钱,都够我从出生的尿布买到入土的寿衣了!程奔听得哈哈直笑。
我一路向为我移开膝盖的人抱歉“不好意思,借过”,边频频露出恨不得打洞过去的局促憨笑。程奔不巧正在上面发言,他小小停顿了下,遥遥冲我这儿看了眼,眼睛还眯了一眯,才接着往下讲。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来看我。
我:微笑,摇手,嗨。
交流会探讨的主要内容是挖掘新人,鼓励创作,提供曝光,优化福利,打造更广阔、包容、便捷、进步的平台。
程奔给出的承诺很扎实,投入多少资金,各项联名合作,招纳范围,具体福利,未来三年的线上线下活动,带动多少就业岗位,我听了都想建个号玩玩。
演讲完毕,程奔被主持人拦住问了几个问题,才下来。他们演讲人座位在专属区域,不和我们一起,他入座前面朝观众席朝这边张了一张。
他想干嘛呢?
我竖起大拇指:奔子,绝了。
他这才坐下。
接下来又上去两个,郑欢第四个上。相较前面几位,他的讲话内容虚浮许多,一整套的假大空话术,全程Pua初出茅庐的新从业者前期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住艰苦,经得起敲打,最后画了两张全家福煎饼。主持人问他平台优势,他满口以爱出发,问他如何维持热忱,他又掰起了面包,问他优秀人才的提拔,他大谈谦虚蛰伏。
我从前在一家公司做过几个月临时工,当时的顶头上司也是这个德行,我跟他提加班时间太久,他问我能为公司带来什么价值,我讨教他完完全全按照要求完成的工作哪里不符合要求,他说你不懂得做人。临时工连续一个月每周考评到75分可以转正,他给我打74。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前任临时工后续找上我,告诉我说这个岗位他们根本不打算招正式工,所有受聘的临时工干得再卖力也拿不到75,网站上写了一大串转正后多么优厚的薪资福利都是招牛募马的幌子。
我果断辞职,那孙子还满嘴扯犊子,安抚我道:“我们工作难度高,不适应不用急,可以再宽限你两周,拉拉考评分。”
我虽涉世不深,可我又不是傻子,当场戳穿了他:“我看你们是还没招到接活的人吧?我可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你入股了?你是股东吗,一天到晚给人洗脑,别洗得自己是谁都忘了。”
因此但凭郑欢在上面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摇头摆脑,稍有些社会阅历的人都能咂摸出一股忽悠味来。他下台之后,掌声虽保持雷动,鼓掌的人由前三场的点头转为了态度不明的歪头。
昨夜我又特意搜了郑欢,上回搜没注意,这回注意到了,这逼崽子籍贯居然就在我老家附近。真是,我求求他自己出去开个省吧,丢人现眼。
中下午的自助餐备在一楼大餐厅,又是深海海鲜鱼子酱又是松茸,大致可分为我不能吃的和吃不惯的。不适口,也就没胃口,我同在场其他成功人士一样,脖子下挂一块餐巾,拿起刀叉前甩一甩衬衫领口,顺带甩一甩腕上的手表,然后如享用杰瑞的汤姆那般优雅地抖着脖子进食。
程奔喜欢带我去这类用西餐的场合,他认为我吃西餐仪态好,我的仪态好和他们的好不同,我像个乖巧礼貌的学生。程奔有些地方很矛盾,捧场吹嘘夸得跟真的一样,衷心抒发赞美却又不大正经,叫人不乐意听。我于是和他说,我在这里仪态好是因为没想吃的,真馋了我会像柴犬一样垫起后槽牙扑上去。
每回吃完西餐,我都不解饿,出了餐厅总要到路边找面馆痛痛快快吃一碗面。他说其实他最喜欢的环节是陪我去吃面。
“那还不如我直接给你表演吃面,干嘛中间非要夹顿西餐?”我怪道。
“那你就没这么狼吞虎咽了。”他说。
我们单独占了一张长方形小桌,乳白的桌布上搭着块菱形蕾丝花呢布,很有老洋房的味道。
程奔慢条斯理地吃下半块牛排,用盛着白干的酒杯和我碰杯。“去连城了?”
终于。
“嗯。”
“文件都复印好了?可别落下什么。”他又开始隔着层玻璃罩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