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忆起了往昔。
一开口,就发射出一颗核弹。
“程策不是程奔的孩子,程简也不是,程奔和你这么恩爱,他不会没告诉你吧?”
“他不告诉你也是常情,谁叫丢人呢。程奔和他前妻是形婚,父母安排下的商业联姻,两人结婚的时候,那位大小姐连孩子都生出来了,程奔硬着头皮娶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就把程简的岁数改小了。那时坊间都是传言,也是当时,信息的力量不像现在这么大,压一压就下去了,等一等,就没人再说起了。我爸还有印象,他告诉我的。”
“程策和我一个医院出生。那家医院很不正规,管理杂乱,死产妇,死孩子,登记混乱导致抱错孩子。那里出生的,要么是底层的孩子,要么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程策他妈是谁,没人知道。他很幸运地被当作程江平的孩子抱回了程家。不,不是抱回,而是抱上。”他在上字加了重音。
“我五岁那年,我爸带我找到程奔,我们做了检测,检测结果证明我是程家血脉。可我为什么没进程家的门呢?”他露出寻味的神情。
“程奔,我舅舅这个人,你说他冷面寡情,他确实是,可他又是有些人类感情的,而且一有了感情就很执拗。他很爱他妹妹,程江平难产死在医院里,好像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我想应该是补偿心理吧,他把程策捧在手心上宠爱了五年,和这个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野种产生了亲生父子的感情。他那一点点小的心口先接纳了程策,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你说说,程策是不是走了狗屎运?”他咯咯地笑道,“程奔尝试过亲近我,从他贫瘠的感情里再分出一点给我,可他失败了。我被送回我爸身边的时候,他对我爸说了这么一席话。他说:爱不是财产,给出去了还能收回。我对程策,河川与你之间也是如此。我们不如顺其自然吧,能成为家人有时也看缘分。他以为我还小,听不懂,可我记到现在。”
我听得愣若呆鹅。孩子还能连环抱错?A的抱给B,B的抱给C,也就10年前狗血剧敢这么演。他这席话讲得满是造化弄人的无常无奈,我作为旁观者却不免从更幽暗的角度去看:这究竟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思虑再三,我没将这个疑问抛出来,打断他激烈的情绪,我想我还是回去问问程奔,假如还回得去的话。
回肯定回得去,我是谁啊,我可是野蛮农民。
“我爸很爱我。”他接着说道,这个爸应当是那个姓莫的。“我名义上的母亲在我四岁那年就过世了,对她我印象很淡了,只记得她几乎没下过床,病着。一直是我爸照顾我。很多人把他看成坏人,但他对我很好,他是个好爸爸。他教我骑单车,给我做饭,送我上下学,我们一起画学校布置的手绘小报。他还把我在学校拿的奖状贴满沙发后面的墙上,每次有客人来,他就把他们带到那里,指给他们看:看我儿子,去年是学习积极分子,今年是劳动积极分子。”
“我知道我爸做的事不干净,在外面没人尊重他,上面的人把他当奴才,下面的人骂他吸血鬼,就算是程奔,给他这样那样的好处,也瞧不上他。我呢,我在学校是个受气包,不会说话,懦弱,不讨人喜欢,李沫他们把我当狗腿使唤。程奔也不喜欢我,我甚至觉得,他很遗憾程江平的孩子不是程策。”
“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看我们,我们父子在彼此眼中都是最好的。”他目光空远,飘过我肩膀,再又缓缓凝缩回我脸上。“现在,这个唯一认为我好的人,再也不能在我身边了,就因为你多事!”
看样子他说完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我呢?”我问他。
他一边嘴角扯上去。“你行,你命大,崩脑壳都死不了。我马上要出去了,待会叫人进来泼两桶汽油,一把火送你升天。”
“就你这点出息,也就你爹看得上你了。”我哀殇地叹了口气。
我表现得过于淡定从容,他抬起的眉毛下,眼睛诧异地睁大。
“杀了我,你自己也毁了。”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我还是先劝他。“你们父子俩为了我这么个人都进去,不值当吧?”
他哧笑着舔了舔牙齿。“你跟程奔还真是一对,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扮什么好人。”
行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背着椅子跳起身,给了他一脚。“椅子太轻了,傻逼。”
椅子是轻了点,绳子捆得是真紧,直到程奔带人冲进来,我还驮着那把椅子,用双腿和背上的椅子跟莫家的人马打得有来有回。
我眼中的自己可神气极了,宛若黑寡妇出场重现。
而程奔他们眼中的我:直立王八,忍者神龟。
所以程奔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你还好吗?”,而是“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用背上的壳砸他们。
第91章
莫河川和他的人均被绑走,走之前程奔掴了他两个耳刮子。莫河川眼中散发出狼在夜里才会有的青光,那一瞬他连同神态都靠近程奔,两人活脱脱就像一对结怨的父子。
莫河川被人压着双肩,要跳起来,却只能做到挺胸,他唾了程奔一口,骂道:“老东西你也有份!”
程奔避开一步,朝门口点了点下巴。莫河川被架出去,一路不停蹿跳,又骂出许多话,诸如“你们这对狗男男”、“色欲迷心”、“你也不干净”之类。
程奔从进门没和莫河川说过一句话,他面容沉凝,眼皮低垂,嘴角微微下别。程奔很少做大表情,做了多半也是捧场做戏,他的五官只肯在极小范围内活动,总是平淡不惊。但是相处久了,我能从他细微的神变中看出几分他的心绪,这是副愧色,对象恐怕还不止一个。
“先上车吧。”他胳膊揽上来,把我往门外带。
我站住脚没动:“你把他带哪去?”
“我会严惩他的。”
“为什么不报案?”这不是常识么?
“哦。”看样子他原本想蒙混过关,他先调开脸,然后再转回。“这是家事,我一会回家跟你解释。”
“不用了。”我生硬地说,“我都知道了。”
他看看我,企图从我脸上判断这个知道是知道了多少。
“都知道了。”我又说了一遍。
“穗穗。”他放下虚揽的手,身子正向我。“你想怎么惩罚他,你亲自揍他一顿,开他一枪,我都没意见,但就是不要用那种方式,好吗,算我不情之请。”
“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我不打算松口。
“我知道。”他为难地抿了下唇。
“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不是我揍他一顿,出个气,就能解决的。”我尽量按捺住怒气,克制同时强硬地说道。程奔的确不中意莫河川,这点显而易见,他保他到这个地步,全是看在他亡故的妹妹的面子上。“我不敢跟你亲生妹妹相提并论,你有你的苦衷,可我也有我的尊严。这件事我和舒怀意是受害人,他怎么处置,该看我们的意思,不该由你把控,我这道理没错吧。”
他低下头,看着脚尖在地上碾了碾。“对,你说的没错。”
接下来该是场口水拉锯战,他我都有所预料,他抬头示意其他人先离开,又叫住其中一个吩咐道:“我不许任何人看到那盘录像带,去吧。”
手下人走后,一头庞然大物冒冒失失贼头鬼脑地出现在门框里。是程策。程奔撅起下巴,正要打发他出去,他却先一步走了进来,来到我俩跟前,先看看程奔,再看看我,最终挪动脚步,仗起狗胆,站到了我边上。
虽说二对一谈不上人多势众,程奔还是察觉到了程策的偏向,不觉冷笑了声,问他:“谁叫你进来的?”
我蓦然想到莫河川适才所言,莫河川是程奔亲外甥,程策又是那种身份,程策眼下大大咧咧明目张胆地亮相,这不是上赶着找嫌吗。
“大人商量事呢,小孩子出去。”我对程策说。
程策蔫乎乎地哦了声,耷拉着脑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