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打算?”老乔看着谢青寄。

谢青寄沉默很久,久到老乔走神想到谢然,眼泪又流了一脸,他才回答。

“我想回家睡觉……”

他看着窗外,声音轻飘飘地,眼中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这眼神在谢青寄这种内心坚定的人脸上不常见。他嘴上说要回家睡觉,手却不听使唤,开着车来到埋葬着王雪新和谢婵的墓地门口,他问门卫:“您前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大约一米八的年轻男人?眼睛很大,眉毛浓,就站在这个位置抽烟,一连抽了两根,最后找别人替他送的花。”

门卫摇摇头,说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不记得了。谢青寄又变着法子话术问了一遍,门卫依然不记得,反问他:“你要进去吗?”

谢青寄一顿,点点头,在王雪新的墓前坐了一会儿,他看着照片上王雪新关公一样的粗黑眉毛,心想王雪新能不能给谢然托托梦让他快点回家,谢然最怕王雪新的念叨。

两个礼拜前谢然还梦到过王雪新,早上起来的时候出一头冷汗,把谢青寄给折腾醒,扒着他的肩膀说昨天晚上梦见老娘了,谢青寄困得要死,懒得搭理。

谢然偏不老实,晃着谢青寄的肩膀,质问他最近是不是没给老娘烧纸,才让王雪新追到梦里,最后谢青寄不耐烦,箍着谢然往怀里一搂,夹着他的大腿睡。谢然被这样一抱,就老实了很多,在余温未散的被窝里再次睡去,谢青寄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睁眼一看,见谢然睡得安稳,又在他头顶亲了亲,跟着一起补觉。

谢青寄突然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先是因为想到谢然,接着再是嘲笑自己,一个要成为警察的坚定唯物主义者居然会想着让死人托梦。

他就这样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一路上闯了几个红灯都不知道。四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的谢青寄丝毫察觉不出困乏,到家后先是喂猫,冲冷水澡的时候想起有次谢然开门丢垃圾没注意脚下的动静,给贪玩的赵高溜了出去。

二人在小区里找了几个小时都不见踪影,最后谢然从网上查到剪刀大法,当晚赵高就回来了,在楼道里凶残地挠门,谢然更加凶残地批评赵高。

谢青寄洗完澡又精神起来,端着碗水放在灶台上,上面放着的剪刀对着门的位置。谢然是个人,剪刀大法起不了作用,这些谢青寄都知道,可他真的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了。

桌上的饭有些发馊,可谢青寄来不及收拾。

他下意识不愿去改变屋中的一切,保持着谢然失踪前的样子。

寒风冷冽的楼道里,谢青寄形单影只地坐着,天开始变黑,周围也暗下来,他按照网上的教程喊着谢然的名字,一出声感应灯就亮起,无人应答灯就灭了,隔几分钟就响起谢然的名字,灯光再次亮起,谢青寄的声音比闹钟还准时。

在枯燥反复的明明灭灭中,他喊了无数遍谢然的名字,从小到大的记忆随着一声声毫无希望可寻的呼唤一一涌现,从儿时的他望着谢然高大的背影;到水库边上贴着谢然的嘴唇做人工呼吸的感觉;操场上漫天飞舞的红色钱币;最后顷刻化作几天前仍然记忆犹新的早晨,谢然轻声抱怨,说他不亲可别后悔。

富有节奏的轻声呼唤就这样停下来,感应灯久不曾亮起,谢青寄麻木平静地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他不愿意承认谢然不是失踪而是自杀,但也忍不住心想,谢然这样做的原因,是后悔了吗?

后悔着和母亲的争吵,后悔着年少轻狂,更后悔着和自己的弟弟发生这样一段不被接纳的情感。

如果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谢然会更愿意选择安稳的人生吗?

谢青寄紧绷了近四十八小时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崩溃,他倏然起身,发了狠般回到屋中把桌上的碗盘全部扫到地上,一片狼藉中,谢青寄双眼通红,胸口不住起伏,额头青筋绷着,赵高害怕地躲在沙发后面,谢青寄心想:谢然凭什么就后悔了,凭什么就丢下他一个人了。

谢青寄难过哽咽,可又毫无办法,他的妈妈死了,姐姐死了,爸爸出家不愿意理会他,连谢然这个身兼数职,既是哥哥又是爱人的人也离开他了。

谢青寄发不了脾气,他连谢然的一句再见都没捞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青寄才冷静下来,他漫无目的地看了看,踩过一地碎片剩菜剩饭,从沙发后面抱起发抖的赵高,往卧室去了。

他紧紧抱着十八岁生日那年谢然翻墙进来送他的猫,整个人蒙在被子里,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见赵高把猫粮袋子咬破,猫粮洒了一地,它从地上捡东西吃,听见动静,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谢青寄心想:这是谢然送他的猫,他怎么把谢然送他的生日礼物折腾成这样了。

一想到谢然,谢青寄又精神不少,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迅速起床,把一身狼狈的自己收拾干净,又给赵高开罐头看,打扫饭厅卫生的时候门响了,谢青寄浑身一震,扔了扫把去开门,结果门外站着的是老乔。

谢青寄难掩失望,但又很快平静,仿佛过去的两天中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验。

老乔往屋里看了一眼,忍着眼泪劝道:“你哥还没找到,你不能先垮了。”

谢青寄平静而又理智地嗯了一声,问是不是有谢然的消息了?老乔摇摇头,说他只是不放心谢青寄,上来看一眼。谢青寄又嗯一声,当着老乔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他跟学校请了假,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踏出家门,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像以前一样没有蛋糕,不曾许愿,甚至这次连家人的祝福都没有,期间刘教授打了个电话,问给他找的心理专家怎么去过一次就不去了。

谢青寄握着电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出一阵钝痛,他声音苦涩地承认:“……谢谢教授,应该用不到了。”

再次出现在老乔面前时已是两周后,他带着一堆法律文件,商量着怎么处理谢然那些产业。谢青寄说话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废话,显然这段时间里就在研究这些琐碎的杂事,老乔见他精神足,衣服干净整洁,走路时脊背挺直带着风,和一个礼拜前的他判若两人,这才稍稍放心些。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提过谢然的名字,躲不过,就用“他”来代称。

老乔问了那天在警局问过的问题。

“你有什么打算?”

谢青寄迟疑一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我快毕业了,先毕业再说,然后还要准备考试,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进警局工作。”

老乔没再多说,他以前问过谢青寄为什么谢然是做这个的,他又去当警察,是不是为了给他哥通风报信。现在谢然音信全无,连活没活着都不知道,谢青寄却依然要当警察,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只可能是为了他哥。

谢青寄和老乔再一次碰面,已经是几个月以后谢青寄毕业。

老乔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发出去的寻人启事有了动静,有人说见到过谢然。

消息是从贵州来的,谢然避风头的时候曾在那里躲过七个月。谢青寄和老乔立刻动身,结果到了以后才知道,别人只是看中了他们提供的巨额奖金,贵州的山村里根本就没有谢然的影子,能提供的也只是一张谢然曾留下过的合影。

走的时候谢青寄没跟着一起走,他把家门钥匙给了老乔。

“我想在这里住两个月,有他的消息你就告诉我。他是一个很恋旧的人,我觉得他有机会还是会到这里,我只住两个月,两个月里没有他的线索我就回去。”

他语气一顿,继而低声嘱托:“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猫,把它接到你家好吗?它脾气不好,但是很乖,很懂事,不要人陪,也不挑嘴。”

老乔拍了拍谢青寄的肩膀,独自一人踏上了回程的路,在来之前他就有预感,如果这次依然没有谢然的消息,谢青寄可能会在谢然生活过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贵州阴雨连绵,谢青寄过了两个月断网的生活,他不曾用任何娱乐软件,但手机的电量永远满格,害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带来谢然消息的电话。这两个月中他也没有空闲,走访了镇上大部分住户,艰难地拼凑出谢然短短七个月的生活痕迹。

谢然早上起来喜欢去东边的早点铺子喝茶,和大爷们聊天吹牛下象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大爷们吹嘘自己孙子儿子的时候吹嘘自己的弟弟。大爷说自己孙子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谢然就说那我弟弟学习也不差,大爷说自己儿子一表人才,谢然就说那我弟长得像电影明星,到最后把附近爱唠嗑的大爷都给得罪了一遍,只能去找大婶们玩。

大婶们看谢然长得俊,要给他介绍对象,谢然就说自己有对象了,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不敢在外面乱搞,还说自己对象遇到事就爱憋着,还有点小脾气,吃醋了也不乐意说。谢然还说他不敢得罪自己的对象,得罪了又得哄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