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1)

“反对!”她道,“该言论没有证据,违反客观公正原则。婚内财产协议系配偶二人的隐私,我方未曾提交,陆长青先生的配偶也与本案无关,未提交相关证据。”

“请注意表达,减少不合理推断。”审判长对公诉人道。

“陆先生,你是否隐瞒你配偶关于性别变更的事实?”

“反对!与本案无关!”

“没有。”陆长青道,“我告诉过他。”

旁听席上瞬间一片哗然。陆长青趁此机会扭过头去看,却因为角度问题实在难见全貌,更别说是某一个人。

“请安静!请安静!”

耳边的轰响逐渐收缩,变成了一线耳鸣。陆长青本来应该要开始自行辩护,但一时什么也没说,吕光中看不过去,便开始做无罪辩护。本案犯罪事实不成立,控方证据体系不完善,完全没有达到确实和充分并形成相应证据链……他开庭多少次,第一次在法庭辩论中作出这么消极的评述。量刑情节中则存在法定或酌定从轻等量刑情节,这种软话也得说,虽然陆长青一再要求他删掉。

“论迹不论心这五字,出自清代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强调在评价一个人时应该依据他的具体客观行为,而不是他的思想或内心想法。在现代刑事审判过程中,针对个人行为主观的研究与判断,实践通行做法应当是通过犯罪嫌疑人的客观表现行为,亦或是案件外在表现形态来推断行为时的主观,而非简单的通过嫌疑人的供述来论证。”他道,“论心世上无完人。我的当事人人生中实际上承受了长达五年的病理性疼痛,没有作出任何危害社会的行为,更没有利用所谓的金钱与权力为自己谋得任何不正当的利益。他唯一的诉求,就是能够毫无芥蒂地生活。”

辩护结束,公诉人和审判长一时都没有再发言。陆长青知道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研讨会后学术界的观点,关于无被害人犯罪非犯罪化可他还是将心提了起来,等着审判长说话。

“公诉人是否要发言?”

“不需要。”

“我宣布,”审判长道,“辩论终结。被告,你有进行最后陈述的权利。”

第73章 最后陈述

诸位好,我是陆长青。

这话说出来时,他自己不经一愣。开场白太多了,面前可能是摄像头也可能是漆黑的会场,但从来都是对着观众。这是第一次他坐在侧边,只能直视着着低头记录的公诉人,耳侧全是快门的声音。

真的好像是自言自语啊。

他差点笑了声,一时顿住,手指捻了捻稿纸,下一秒便坦然地抬起了眼。

“我为自己辩白,且坚持认为自己无罪。这是出于我本人对规则的敬畏。”他说着,没有管旁听席那边声音大起来,“四百五十二条的白纸黑字,目的是为了惩治犯罪、保护人民,没有哪一条不允许一个omega在朋友协助下……每天给自己注射二十块钱一管的抑制剂。我的脖子、手腕、后腰还有很多地方,都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针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出于个人的原因,妄图抵抗第二性别给我带来的、我认为不公的一切。”

“我不认罪,但我想我应当认错。”

“我让大家发现,一个omega,无论出身如何,都会在人生中的某个瞬间痛恨自己的性别。社会已经默认omega存在的残缺,默认这一群体应当承担更多的生育功能而非实现自我价值。我自认已然比他人优越许多,但依旧曾经纠结痛苦我知道很多媒体拿这件事做文章,谈到什么钱权能改变一切,今天我站在这里就能证明……不能。”

他伸手探向后颈的腺体。

“我难以接受自己作为omega,但也并没有让自己变更为与之相对的、那个代表着真正特权的性别。我一直以来都恐惧于被生理支配,恐惧自己理智的泯灭,恐惧于自身主体性的消失。尽管三十岁的我很幸运,遇到了我先生,这让我几乎接受了关于第二性别的一切;但那个二十出头、站在人生交叉路口的我,谁来告诉他究竟应该怎么做?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吗?医生理性而冰冷的建议吗?还是这套本就不公的体系?之所以同意普通程序,是因为我早已认为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和我一样,在某个瞬间想过放弃或离开。”

“不要特权,但可以有放弃的权利。”他道,“少一个腺体,依然是完整的。”

话刚说完,陆长青迅速地抬手,挥去了差点要落下来的一点眼泪。这一讲话就容易情绪上头的毛病依然没改,他暗自吐槽着,任凭自己短暂地浸泡在旁听席自发的掌声中,却又将自己努力地抽离出来。

所有伤疤都被摊开来看了。这么多年,这代价真不小。

“由于案件事实清楚、适用程序且没有不宜当庭宣判的情形,以及法庭已经准备好判决书,”审判长宣布道,“经合议庭评议认为,本案经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具备立即宣判的条件。”

所以真相的意义究竟又是什么?

陆长青不无遗憾地想到,临近智创的新品发布被他的事拖延了将近一个月,亏损的部分有些难估计了。唐君珩确实算到了很多,可能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李清明和他之间这种过于顽固的信任关系。

之后不仅要为自己继续打官司,还要分精力出来,尽量减少寥廓的影响力。如果文达不行,还会有其他供应商人生何处不相逢,多走一走,什么都会有。

再多走一走。

陆长青习惯性地垂下眼,从口袋里掏出一罐薄荷糖。

那些事实太冗长了。

他的人生又太沉重。

“全体起立。”

陆长青缓缓地站起身。在喧哗和骚动归于寂静的同时,他听到“无罪”二字落在耳边。

陆长青的脑海第一次出现这样一个词,宽恕。

这词的宗教意味太明显,叫他联想起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下午阁楼上的观音慈悲地垂眸看着他这样一个不信神的人双手合十,就好像此时的他站起身来,等待自己被命运的中轴宽恕。冷漠的律法构成他时间的脊柱,把一切波折打为虚无;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中正有一场暴雨、一场海啸,转瞬间又归于风平浪静,旋即无垠的草地与高山升腾而起,冲向天空,要去掀开这世界压在头顶的透明天花板。

可他此时就这么静静站着,心中所想,旁人全不知道。

许久,吕光中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陆长青忽然意识到只有自己还笔直地站着,姿态顿时一松。只在回眼的瞬间,视线划向旁听席,就见那已经空旷的座位上依然坐着一个人。

他蓦然对上那双坦率地流着泪的眼。

“长青!”余光中喊道。

陆长青想,自己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

可他的身体却好像被引力吸引一般,绕过自己的席位,一路飞跑、甚至翻过栏杆,扑向那个人。他们在座位上抱在一处,衣服被挤压得乱七八糟,呼吸都沉甸甸的,只觉得阳光从法庭正门落进来、落在背脊上。

“我赢了。”陆长青说。

“你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胡胜遇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开,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一见到他哭,陆长青顿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抓着他的手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