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后,他的作品又要回到临安。
依然带着他自己的名字。
花了好大的代价,胡胜遇终于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虚拟世界是不错,还有能逗人开心的网友,可他觉得自己还算是老派的人,总是要回到现实生活。
而且他也没法忍受顶着马甲和陆长青对话了。
“你在忙啥呢?”耿牧云打电话过来。
“没什么,画画呗。”胡胜遇一手托着调色盘,一笔一笔地往纸上点,“后天得挑好画幅,往临安寄上一箱子。”
手机振动,消息弹出来,来源为“Lucas”。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太好,胡胜遇不爽于陆长青在面对自己时总拿出年长者的做派,却能在网上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和盘托出。他本不善于安慰人,如今更加被动,多少话分明要说出口,却只能暗暗咽下。
“陆长青已经回江平了,这我知道。我爸不也是临近智创的小股东嘛,他们要开股东会……听说陆长青这次要有麻烦了,寥廓在说服其他股东,要对他投不信任票。”
胡胜遇移开眼,落在“Lucas”发来的信息上。
“我知道。”他说,“他不太高兴,抱怨了一些,但并没有怪我。”
“本来就不该怪你。”耿牧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他可是临近智创的代言人,大家就算不知道李清明、周末是谁,也不会不认识他。据我所知,李清明对这一点是有想法的。他们这三个核心成员认识快十年,陆长青主外的形象已经被媒体放大并固定了,而内部周末在技术上说了算,李清明名义上是执行董事,实际上是最容易被替换的那一个。”
“但你刚才说,寥廓在说服其他股东不信任陆长青。”
“那是因为寥廓想要收购临近智创,”耿牧云道,“当然不希望临近智创能通过陆长青结结实实地抱住你家这根大腿。他们估计是和李清明提前达成了某种共识或者协议,李清明默许了他们的动作。”
默许。
胡胜遇皱了下眉头。
“他倒也挺会装君子的。不想亲手把老朋友推下台吗?”
“我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啊,仅供参考。”耿牧云讪讪地一笑,“不忙的话,明天跑团去?”
“忙着呢,你还没听出来啊。”胡胜遇搁下笔,站起了身,从稍远处看自己手底下画出的那幅画。
藻荇交横,浮动如斯。
“求你一件事。”他对电话那头的耿牧云道,“你那个大学同学……把她介绍给我,我有事拜托她。”
胡徵缓缓地走进办公室,嫌弃地对助理摆手。“好着呢,我都说没事儿了,你这下信不信?”他对着人道,“给我把你们陈厂长请过来。”
他的老助手陈众远不一会就过来了,把补品放在了门边。这人可闷,三竿子打不出个响来,也不太会说漂亮话,和年轻时招摇撞骗的胡徵可谓天作之合。胡徵靠在椅背上长出气,眯着眼看他,半晌道:“你和我客气啥,拎着么些东西来,我又不喜欢吃。”
“你儿子拎给我的。”陈众远道。
“什么?”
“他来找我,说想当我的助理。”陈众远瞅着他,“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呢,是你把他给说开窍了。结果隔天他给我提好些东西,说要拜师,我一想就觉得不对劲。”
“我不知道。”胡徵喃喃道。
“你看吧,这……”
“出息啊。”胡徵抬头,看向陈众远,“要不老一辈说结婚就成熟了呢,这话也不封建迷信啊。你、你看看他之前……现在讨了老婆就知道着急了。”
“瞎说,什么老婆,你儿子不是入赘嘛。”
“你才瞎说!”胡徵龇着牙乐,“就是家庭地位稍微低一点而已。你看,他这不也是学会用手里的资源去争取嘛?找你这事儿,我一点都不知情。既然他叫你师父了,那你就带着他呗,该学什么学什么,从头开始,从穿着西装拧扳手开始……咱们不都是那样过来的嘛。”
陈众远在他对面坐下,抬头瞧见他办公室后边挂的一幅画。
那副油画和其他的“宁静致远”之类格格不入,且仔细看来笔触略显幼稚,画中女子身子轻盈、面目模糊,回身于繁花之间,裙摆飞扬,有些模仿“撑阳伞的女人”。
“说实话,你不想他那样。”他道,“咱们努力到现在,就是为了孩子不必紧巴巴地过活。”
“那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胡徵说。
可能事情本身没什么意义。
他找出纸笔,在白纸上迅速地写着字句,偶尔涂涂改改,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陈众远在一旁看着,张了张嘴,最终没怎么说话。直到那张纸被递到手边,他才回过神一般叹了句,将那张纸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医生说我的情况其实不太好了,好话你们都听到了,坏消息只能我自己来说。”
“不管怎么样,我听你的安排。”
“如果我意外早走了,”胡徵道,“看住我们家小胡。不该捅的篓子,一点都不能碰。”
第56章 抱剑去
江平最近干得厉害,听说还为了除扬尘专门搞了几场人工降雨。这雨也实在下得太吝啬陆长青夜晚出门,来接他的车近光灯一照,于灯光中才显现出些细如蛛丝的雨线来。他望了一眼,直到司机探出头来叫他,才收回目光。
又到这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时候。
人生中如此的临时状态实在太多了,他总是疲于咬牙应付,想着“这一轮过去就能歇一会了”。可一轮接着一轮没有尽头,就算是西西弗斯的推石任务也不过如此。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也曾常常庆幸于自己的支柱足够强有力换了别人,靠着这么单一的支点,早就该崩溃了。
现在这根柱子也快撑不住了。
他见过胡胜遇如何生活,因此知道这根柱子并不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必需品。那家伙都二十六了,许多方面还像个小孩似的,听说这可能是得益于父母有耐心,在婴幼儿时期愿意陪着他玩。家庭,兴趣爱好,可有可无的事业……胡胜遇人生中的每一根支柱,都是可能压垮陆长青的稻草。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胡徵的身体不好了,说明人的运气常常是守恒的。
有一瞬间陆长青甚至这么想。他自觉有些过于恶毒了,于是迅速挥去那念头,条件反射地给刘素月回了电话。电话那头生硬却焦急的语气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些许慰藉,他抓着手机,在长久的沉默后,说了句不俏皮也不松弛的玩笑话:“那我要是失业了,就回来照顾你。咱们把小齐给辞了,您不是嫌他做事情不利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