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国自持家长身份,不肯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品,说起来这是女人和小孩喝的,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喝酸梅汤。
但贺明珠把酸梅汤推到他面前,大有“他要是不喝就捏着鼻子全给他灌下去”的气魄,贺明国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喝完这一碗。
然而,酸梅汤甫一入口,立时在口腔内沁起清凉恬淡的滋味。明明是常温的,却给人一种冰凉的错觉,整个人为之一静。
贺明国原本由于过度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神志一清,五感渐渐苏醒,像是原本雾蒙蒙的玻璃终于被擦亮,窗外投进明媚的阳光。
一碗汤喝完,贺明国主动起身去厨房,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喝完酸梅汤,略停了停,贺明国终于慢一拍地胃口大开,对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食指大动。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你专心上学,分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下午就去找排班的人问一问,就算是要赶生产,也不能就可着我薅羊毛吧。”
贺明珠不禁笑了:“大哥,你可算想起来要给自己争取权利了。”
贺明国瞪她一眼,心想自己要是不主动上的话,来的就是贺明珠了。
他一个做大哥的,反而要妹妹替自己出头,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呢。
齐家红也高兴了些,补了一句:“也别光是排班的事,你负责的那块工作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也不能总是你打锚杆吧?这么危险的工作,总该大家轮流来做呀。”
“打锚杆?”
贺明珠敏锐地发现了关键词。
作为煤矿子弟,她对于采矿的基本流程是有所了解的。
在煤矿开采过程中,对于未曾采掘的煤层,要首先开动掘进机进行掘进,挖出一条可以采掘的矿道。掘进后其他矿工要立刻进行临时性支护,在不断掉落煤炭的工作面上挂铁丝网和锚杆锚索支护,之后进行喷浆,将水泥覆盖在煤层上,使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在后续的开采过程中掉落煤炭和碎渣。
虽然由于重力和地壳运动,挖出的这条矿道会逐渐缩小,从矿工可以站直了进去开采,到只能弯着腰,再到只能蹲着,甚至空隙狭小到无法开采。
采矿工作复杂多样,需要担负不同任务的多个班组进行协同作业。而在众多工作中,属掘进的工作最为危险,对矿工身体损害程度最高。
由于掘进机要将原本一体的煤层挖出一条矿洞,在掘进过程中会造成大量煤炭粉尘四散,工作面五米内看不清人,是矿工常患职业病矽肺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打锚杆更是危险,由于原本完整的煤炭层中忽然出现一个空洞,上覆压力太大,常常在打顶锚时忽然间从顶层塌下一大片煤炭。
在井下发生的众多事故中,由于打锚杆造成矿工被煤层埋住是常有之事。
因此,打锚杆的工作是由有经验的矿工轮换完成的,并不会固定由一人去做。
在贺父的同事中,不少人因为打锚杆而被埋牺牲,贺父本人也曾因此受伤。
当年,贺父就曾经因为打锚杆而受伤过。贺母带着孩子们赶到矿区卫生院时,贺父躺在病床上,头脸缠着纱布,闭着眼睛,还没从昏迷中苏醒。
医生说,幸好贺父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被伤到要害,但脑震荡至少是跑不了的。
至于有多严重,有什么后遗症,还要看他醒来的状态。
贺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贺父像他的同事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贺明珠当时年纪小,对此印象极为深刻,当时家中气氛压抑至极,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好后来贺父醒了,但头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贺明珠从此将“打锚杆”三个字深深刻入记忆中,即使是前世她离开矿务局十余年,偶尔在新闻上看到“打锚杆”三个字,犹会一阵心悸。
贺明珠本来并不清楚贺明国的具体工作内容,他自知工作危险,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在家人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工作很轻松,老同志都很照顾他。
当听到齐家红说贺明国负责完成打锚杆的工作时,贺明珠的眉毛一下就立了起来。
“大哥,为什么是你一直在负责打锚杆?”
贺明国发现了妹妹的怒火,试图安抚她:“都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而且我们班组里属我最会打锚杆,打好的锚杆稳固又安全,从没出过事,其他人的水平都不行,必须我来啊。”
贺明珠却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你做的最好和只让你去做是两码事。何况你连上一周夜班,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在亮红灯,即使你是打锚杆最好的那个人,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能和之前做的一样好吗?这是对你不负责,也是对一整个班组的不负责。”
贺明国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更加激发了贺明珠的怒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贺明珠为什么发火,对他而言,打锚杆也并不是什么称得上愉快的事。
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既然他选择接班在井下工作,无论被分配了什么样的工作,都应当尽力做到最好。
齐家红难得不支持丈夫,用严肃的语气说:“明珠说得有道理,井下工作本就危险,你不能总想着你做的好就都由你来做……这样,这样,至少对我们很不公平。”
贺明国安抚地拍一拍齐家红的手,对贺明珠说:“别担心,我会和领导说的。”
贺明珠却摇摇头。
“这已经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了。”
她抬头看向贺明国,表情沉重,隐隐压着怒火。
“大哥,对不住,你大概是被我连累了。”
第124章 闹事与谈判
当被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 贺明珠彻底确定了罪魁祸首
巩副矿长。
只有他的手能伸到一矿下属的分矿,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取消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虽然以贺家如今的收入,这点补助算不上什么, 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超十块钱。
这是贺父用命换来的钱, 也是他对孩子们最后的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