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它顶部刀锋般凛冽的冰尖上,缀着一片雪白的羽毛,纤弱而轻盈,人吹口气就能将它击落,它却那样安然而高傲的、栖息在与之相比庞大数倍的冰山顶端,像一位征服者,也像一个纯真易碎的婴儿。
“爱吗。”
蒲欢听到身旁岑翊宁低低的呢喃。
渺小又壮观。
第二件展品是一整面墙,用各色颜料书写着或娇憨或疯癫的爱语,打光用的是一台接触不良的老式电视机,白噪音嗡嗡作响,荧屏上抽搐的雪花照亮满壁涂鸦,墙根下滚落了几根油笔,允许游客自由发挥,将自己的告白和诅咒也写上去,打破第四面墙,使作品更臻圆满。
痴情又狂热。
第三件展品是一对大理石雕筑的男女,背靠着背,被一条绳索紧紧捆绑,四周遍布着摔碎的碗碟,酒瓶,灯泡的玻璃渣,犹如画地为牢,将两个人囿困其中,不得解救。
厮磨又挣扎。
第四件展品是一把染血的匕首,摆在铺着绒布的展示架上,血迹沿着丝绒褶皱蜿蜒滴落,流到地上,却被替换成了一片片凋零的玫瑰花瓣,红得触目惊心。
凶狠又哀怨。
第五件,第六件,第无数件,每一件都以“爱”为核心创作,即使只字不提。每一件都脱胎于爱,却又生长着与之毫不相干的面容。
“爱究竟是什么呢?”
逛过半场,两人去了展厅内部的休息区稍事歇息,也腾出空闲谈论和消化一下适才观赏过的展品。吸烟区也被布置成为展览的一部分,隅角处放置着几尊石膏头像,有男人,女人,无性别的,忧愁的,漠然的,隐忍不发的。挨着灭烟器的那一尊有着雌雄莫辨的美貌,眉弓凌厉,眼窝深邃,丰满的弓形唇被蒲欢用烟蒂涂黑,无以回答他的发问。
“是矛盾,纠缠,被刺伤也一厢情愿,互相憎恨也不分离?我认为爱能带来改变,那不肯改变就不算爱?爱一个人要爱ta的思想,ta的魂魄,ta的谬误和狭隘,不接受这些就不配爱么?献出一个吻,一首歌,一块钱,一朵花,一滴眼泪,一段生命,哪个能代表爱?”
从吸烟室出去,他们驻足在一片形状不规则、能像镜子一样倒映出人影的固态水银装置前面,双方的眸光在流转的银辉中相逢,交汇,共同注视着这轮堂皇出现于白昼的满月。
岑翊宁说:“我觉得爱是‘瞬间’。”
一直到两人逛完装置展,顺便将楼下的摄影展、展区外的文创店和体验馆也逛了一遍,五点多钟,去一家澳门餐厅吃葡国菜,蒲欢都在思索着岑翊宁给他的答案。吃饭想,走路也想,岑翊宁只能给他夹菜,拉着他手,任劳任怨地牵着他,经行过一个又一个繁忙的路口。
好在他终于想通了。
他看着岑翊宁的背影,犹如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潜泳,浮上水面,奋力换气,肺叶灼烧,像是攒了一辈子的话等待说尽。头顶高天流云,霞光烂漫,尽管离岸尚远,周身仍有许多疑问围绕着他,浸泡着他,使他不至于沉没,却也找不到着陆的方法,但那又如何?
爱不是算术,套用公式即可得到解答,它就是矛盾,纠缠,歇斯底里,当断不断。难道因为腕子有伤,脚站不稳,就要放开伸向他的这只手吗?
没关系,他想。他会带我游到终点。
他反握住岑翊宁的手,说:“停一下。”
“我有话想对你说。”
眼下白日将尽,晨昏交割,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仲夏傍晚粉紫色的暮光里,他和岑翊宁正排在一群大同样被染成粉紫色的路人后面等足足九十秒的红灯,岑翊宁没问他缘由,只是顺从地被他带着,退回路肩,两个人藏身于天桥、公交站广告牌与一棵香樟树交织的阴翳里,听蒲欢说:“你之所以做什么事都一心无二,是害怕错过爱来临的瞬间吗。”
没人回答。
风声过耳,吹散了蒲欢瞳孔中飞掠的浮光与流影,他接着说:“阳台上我错过你的瞬间,地铁里你握住我手的瞬间,我和你的视线在池塘、水银、后视镜里相遇的瞬间,我从黑洞洞的办公楼里跑出来、看见你站在路灯下的瞬间,我觉得,都算。”
马路对面绿灯亮起,车流涌动,荧光小人步履不停朝前奔走,蒲欢的时钟却就此停摆,整个世界如坠真空。静默延宕,像在水中屏息,他将倾尽全力,每一次脉搏和呼吸,都细数着那一刻的到来。
三,二,一。
当他鼓起勇气转头去看岑翊宁的瞬间,一个吻落下来,遮住了天边垂落的星芒。
蒲欢不是没幻想过,岑翊宁的嘴唇该是何种触感,何种味道,临了真正亲吻的时刻,他的知觉却变得像蜗牛的触角,再轻柔的触碰都能让他一败如水。耳旁传来过路行人们低低的喧哗,窃窃的议论,他却只顾感知对方唇瓣的柔软,下颚的线条和睫毛的长度,眼仁漆黑如夜,映着他张皇的倒影:那是一张迷恋而不自知的脸,嘴角湿润,分开时小口小口地喘气,语无伦次地说:“周、周围都是人……”
“那就专心一点。”
岑翊宁低声说,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指腹摩挲耳廓,安抚着这颗总是不甘寂寞、不肯安分的灵魂,“只看着我。”
“然后,记住这个瞬间。”
此时他的声音不适合念诗,也不适合读信了,当它偎近了,压低了,就酝酿出一种近似诱惑的深情。他垂眸望向蒲欢的唇钉,问:“会不会弄痛你?”
蒲欢腿都软了。
“这话你不如换个场合说……”
岑翊宁无声地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气息温热优柔,轻轻碰了碰那枚暗银色圆珠,点到即止的吻擦过蒲欢唇边,偏离重点,却叫人更难抵抗。
又一盏绿灯亮起来,限时十秒钟。蒲欢深吸一口气,总算从那方令人沦陷的怀抱中抽身,脚下虚晃两步,定了定神,抓紧岑翊宁的手朝马路另一端奔去。
“我喜欢你!”
他在满街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中高喊,风把他的红发和笑声往后吹,连同整片晴空的云霞和漫漫前路的未知景色,尽皆铺展在岑翊宁眼前。
“你得跟我走!”
他不要完美,不要天时地利,万事俱备,爱什么时候找上门来,他就跟它走。
第21章 二十一
第二十一章
晚上十点,女房东给自己涂好了精华和晚霜,正准备美美睡个养颜觉,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凶险莫测的敲门声。她立马翻身下床,猫科动物一般轻捷地落地,蹑手蹑脚溜去门口,动作熟稔而流畅地从鞋架上一只不起眼的旧鞋盒里摸出一把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拉住门闩,单眼抵上猫眼,扬声问道:
“哪位?”
看清来人的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
“姐姐,别怕,是我。”
她“切”了声,把刀塞回鞋盒,给红头发的青年开了门。
“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