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当有足够丰裕的物质条件支撑足够大的选择面,本人的考量也是以“舒适”甚至是“好看”为首要标准,租房这一公认的“枯燥又难缠、充满陷阱和后患”的交易,也会变得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愉悦轻巧。
亦或是说
“刚毕业?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嘛。最近全是你们这个岁数的学生出来找工作,租房的,都来我这儿问好几趟了。”
“那肯定是想租给你的呀,昨天来的是一对男女,问他们又说不是情侣……我怎么敢的呀,再闹出什么纠纷来,你说是不是?”
“不允许养猫养狗。单身?那再好不过了。我也刚分手。不多说。来一根儿呗,借个火?”
“咱家这朝向和采光都没得挑,露台又大,租金我一分没跟你多要。家电?有点旧是吧,行,那我适当便宜点儿。你是个爽快人,地漏啥的我给你报修。哥们儿有空下来喝酒哈。”
亦或是说,只要和这只红头发的狐狸同行,不论婚礼还是应酬,面试还是租房,他都有本事让平凡生活中这些繁琐恼人的流程生出别样的趣味,变成享受而非折磨,让每一个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句“遇到了一个很好玩的人”,或是“留个联系方式吧”。
岑翊宁半跪在厨房地板上检查水电走线的时候正听到后面这句,循声望向客厅,蒲欢在和他们今天所见的第五位房东交谈,一位年逾四十、扮相时髦的单身女士,眼影精致,卷发披肩,阔腿西裤盖住脚背,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手续就在我包里,想看随时给你。房子全新的,没住过人,纯买来投资,本想着实在租不出去就……”
话说一半,她陡地噤了声,起因是蒲欢看似脸朝着她,眼神却似有若无往厨房飘,连带着灵魂都高高吊起,根本没在听她讲话。她唇一抿,修得细长的眉挑高,来来回回打量二人,目光中有证据确凿,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俩一对?”
蒲欢心跳骤停。
“不不不不不,误会,纯属误会。”
他倒吸一口冷气,窘促地辩解:“朋友,是朋友。陪我来看房的。”赶忙探头去看岑翊宁反应,岑翊宁当然不会有反应。别说隔两道门,在耳边讲他坏话都未必能听见,只要他够专心。
女人耸耸肩,“哦,冒犯了。”又兀自说,“看房啊装修啊是最烦的,得是婚房才有那耐性。”
蒲欢哽住,远远望了岑翊宁一眼,好死不死地想起喻尔在那次便利店自助餐中的酒后豪言:“找老公就得找这样的。”
特意抽出时间陪你,不嘲笑你不修边幅,准备充分,全无怨言。
看婚房还有耐性。
……
身后“啪”的一声脆响,岑翊宁狐疑地扭头看,他捂着脸说,屋里有蚊子!
把朝天翻白眼的女房东留在客厅里,他进了厨房,在岑翊宁身旁蹲下,两人头挨着头,呼吸交错,房顶天窗大开,齐齐整整裁下一方瓦蓝天色。他说:“我喜欢这家。”
八十五平,向阳通风,布局开阔,家具简约实用,有两个阳台,一大一小,稍小那个与卧室相接,恰好弥补了原本不算宽敞的室内面积,“水电也没问题,净水器可能有点老化,得换滤芯。”岑翊宁曲起手指骨,敲敲实木橱柜,“隔音也不错,临街但是不吵。总体来说比较理想。”
“对吧。我刚和房东姐姐协商好了,网费和供暖费我自己交哎,窗台上落了只鸟,是喜鹊,好兆头……啊,飞走了她帮我把净水器和洗衣机换新。”
他真是一刻都没法定住心神,一句话要掰断成好几句说,“就她家吧,我决定了。下午你去上班,我回来签合同。”
“今天辛苦你啦。快两点了,请你吃饭。”
“我快递到了!下楼去拿!”女房东在屋外喊,“车厘子吃不吃?红头发那小子!”
“吃!”
蒲欢用他的空咖啡杯装满一整杯车厘子,端着在路上走。果肉是绛红色,比他的头发更暗一度,浓艳灼眼,形同玛瑙,被他捏着送入口中,齿间卡住硬硬的核,说,昨晚睡不着的时候,我读了篇小说,很短。
“剧情大意是,一个赌徒和一个疯子相爱了。两个人都不太正常,毋宁说是和‘正常’二字相去甚远,他们恋爱的过程却很世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疯子患有精神疾病,后来,他为了帮赌徒戒赌,杀掉了赌场的所有人。结局是什么呢?我当时太困了,没记得住,也或许没有结局我的意思是,故事写到这里结尾,是作者停止了‘叙述’的动作,真要有这样的两个人存在于世,他们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下午两点,已经过了午饭高峰期,多数餐馆都歇息了,灯光熄灭,门庭冷落,餐桌上趴的都是午睡或玩手机的服务生。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合眼缘的意大利餐厅,点完海鲜烩饭、千层面、蜜瓜火腿和提拉米苏,就在窗边坐着聊天。
一过晌午,天气毫无征兆的由晴转阴,大片乌云随风涌来,堆积成泥浆般的深灰,其间势必酝酿一场暴雨。岑翊宁望着室外步行街和广场上加快步伐离去的行人,说:“结局无非两种,逃脱了,没逃脱。”
“不是生或死吗?”
“也许没逃脱,后半生活在牢狱里;也许逃脱了,但死在逃亡的途中,都有可能。”
蒲欢陷入沉思,一时忘我,捏起一只车厘子,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递到岑翊宁脸前,像喂成颂似的熟练,手都伸过桌子了才自觉逾矩,局面诡异,不尴不尬地停滞在半空,不知该何去何从。好在岑翊宁看出了他的尴尬,试图化解之余,不愿辜负他的好意,因而顺势探身向前,五指虚虚地拢住他腕子,衔走那颗深红的果实,徒留一节细短的梗在他指间。
“就算相爱,也得付出代价。”
“我并不认为他们值得原谅。”
蒲欢许久才回过神,脸颊浮上一层血气,手指蜷曲,不动声色地将那节车厘子梗纳入掌心。“爱不能美化罪行,不能免除责罚,拯救不了任何人,更遑论去创造奇迹。就像那天我们在接亲路上说的,爱解决不了我们自身的问题。
“我只是希望……它至少能改变什么。”
第15章 十五
第十五章
他又在左顾右盼了。岑翊宁在心里默数,第三次。
他的瞳孔是茶棕色的,也可能看走眼,因为它们太过灵活,从不为某一件事、某一句话,某一个人过久停留;
他的鼻梁高而窄,鼻头微尖,把握并协调五官的走势,整张脸则愈发显小,有种不合年纪的清秀;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永远像睡不醒一般杂乱,面颊上有一块泛红,近似于粉,他说是为蚊子打的。
岑翊宁知道不是。
“我其实不懂爱。”他说。
“我对好多事都一知半解,也懒得追寻确切的答案。可你要说我一点都不懂,也不尽然。我谈过恋爱,不缺朋友,喜欢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喜欢过,大家各有各的魅力,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和值得欣赏的地方,我善于发现这些,尊重和我不同的观念和生存方式,也能顺利开展一段亲密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我的结局有且只有这么一种。
“前几天分开的女孩儿对我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投入过,我的付出都是徒有其表,我的爱很浅薄。我没有反驳她,我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是,我做任何事都是半吊子,念书,恋爱,混日子,和你完全相反,我就是没办法把全部心力倾注在某一件事上,所以投入和付出才不够,爱或不爱都很轻率,越不深入,越会很快厌倦,去找下个乐子,然后重蹈覆辙。搞了半天,还以为是感情问题,实际上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把自己处理好。
“我得先弄懂自己,才能弄懂爱。可我的方式真的没错吗,这两件事分不分前后次序,能不能同步进行?我暂时还没理清头绪。我刚开始‘改变’,试着打破这个循环,等我变得足够好了,配得上我想要的,能不能离那个答案近一点?
“啊,上菜好慢。你该迟到了。”
他刚说完菜就齐了。服务生帮他们点亮了墙上的壁灯。杯盘碗碟铺开大半桌面,蒲欢用叉子切割千层面,番茄肉酱裹着热气满溢出来,淌到盘子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