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男人看世子气息平缓了些,这才抬头看向脸色担忧的将领,眼神瞬间变换寒凉,冷言道:“营里流言是怎么回事?这么荒唐的事!居然能在军中传开至今未散!”

“流……”被男人的怒吼吼得一愣,将领很快明白世子在营里听到了什么,他心中一惊,立刻跪地,“殿下恕罪!流言之事末将已在调查……”

男人接过世子放下的空杯,询问道:“查到源头了吗?”

“……这流言是攻克皇城前在军中一夜之间爆发,不知从何而起,源头……难查。”

世子闭目沉息,疲倦不已,不愿再听到这些,男人继续代他说道:“这件事必须尽快有个结果。战争已步入尾声,余兵不多,此时出不得这种岔子散了军心。”

将领见撞见此事的世子越发心力衰竭,他明白从未受过这种流言委屈的世子此时听到那些污言乱语,心里必定郁结难抒,于是他重重点头,“是。末将明白。”

男人拉起跪在地上的军中同袍,“东胡王可有下落?”

听到他询问战事,将领暗暗松了口气,“东胡王和王后等人皆往北方逃去,他们兵少加之亲眷拖慢脚程,战力不高、速度不快,末将明日一早便带兵出城截人。此外,东胡王出逃之时,还有一队宫里人马悄悄从城西出走,末将想着万一有重要皇室潜藏其中总不要留下祸患,已早早派兵前去追击。”

“好。”男人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沙尘四起的荒漠边,烈风扑打在帐篷上发出阵阵可怕的闷响,像是催命的鼓点,震在耳边让人心里发慌。车队旁守着的不少东胡禁军时刻警惕着周围敌情,手中攥紧的兵刃一刻未松。帐篷里的王后坐在床边轻轻擦拭着孩子稚嫩的脸庞,轻声细语安抚着孩童远离皇宫后惊慌不安的情绪。

此时,远方土地隐隐传来的震动让女人纤手一滞。她似乎已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千军万马,手中帕子渐渐攥紧。感觉到脚下震动闷响越发明显,很快离近的清晰的战马嘶鸣让她呼吸一颤,连忙将孩子抱在了怀里,绝望的紧闭双眼,一直轻抚着男孩的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士兵对敌调动以及南夏大军迫近带来的混乱声仅布帐之隔,王后本以为南夏人会直接冲阵杀人、闯入车队,却没想到,帐外乱糟糟响了一阵后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女人听不到外面的声响,也没看到有人贸然闯入,她愣了一瞬,随后很快明白了帐外人的意思。她深呼吸之后,将孩子抱在怀中,自己慢慢走出了帐篷。

撩开帐帘看到东胡人已与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南夏士兵刀兵相向、紧张对峙。看到自己出现后南夏人手中锋利弓箭转而皆冲向了自己,王后眼眸轻颤,手里下意识抱紧了孩子。她往前走了两步,越过禁军防线,抬头看向领兵而来的世子。

看到许久未见的妹妹面容憔悴,抱着孩子顶风孤身而出,世子不由得皱了眉头。许久未开口的人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缓缓说道:“事到如今,他倒是避而不出了。”

“堂兄……”王后屈膝跪地,跪在了众军面前,“能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曾经的南夏公主如今在他们面前下跪,世子身后的将领们都沉默的勒着缰绳。她虽是东胡王后,但毕竟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女儿。她拦在前面,眼前这般局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们看向同为皇族的主将,静待世子抉择。

见她华裳蒙尘、跪于风沙粗粒中苦苦哀求,想到她对自己、对南夏的背叛让他深陷欲蛊困境,让他在东胡举步维艰,世子沉默半晌,喟然长叹,“他把你当作阻挡南夏的筹码,你为何还要为他如此搏命?”

“他是东胡的王,是南夏的敌人,但他也是我的丈夫,是这孩子的父亲……还请堂兄饶他一命……”王后见他话未说绝,便总觉得尚有一丝希望。她语气恳切,声泪俱下,看向曾一同在东胡度日的世子,“我知道你恨东胡,但如今东胡已经覆亡,你大仇得报,我只求你放过他……日后我们便过普通百姓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王后哭声中话语越来越哽咽的断断续续,她抛下尊贵矜持的王后姿态,跪在石砾地上的膝盖往前挪动,“就算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求求你……求求你……”

女人哀戚的言语一刻不停,世子逐渐感到倦怠。他失去了那么多,谈条件、加筹码,拼了命走到现在,怎会听几句软话就此罢休。他打断了女人的话,轻声说出冷语:“让他出来,别逼我动武。”

本以为世子微微摇晃的身体已要撑不住,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精神尚可,于是放下心来。

跪在地上的王后仍不放弃的啜泣求饶,“堂兄……求你……求你饶他一命……”她将那南人面相的孩子揽在一旁,自己附身低头,在世子面前磕头乞求,直到额头渗出血色也未停歇,逐渐沙哑颤抖的柔弱声音让士兵听了都觉得可怜。

凄惨的哀求没有换来半点回应,泪眼朦胧的王后心中希望崩塌,撑在地上的手颤着用力抓起沙砾,鼻尖泪水滴落土中,“为何逼我……为何逼我……”她慢慢直起身子,看向不为所动的世子,通红的眼中渐渐汇聚起彻骨的恨意,“你为何一定要逼我……”

跪坐在地上的王后情绪突然爆发,大喊出声,“你为何一定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女人崩溃的哭喊吓得那孩子也哭叫起来。王后眼含泪水怒视世子,“我本不愿嫁来东胡,来了走不了便想过平静安宁的日子,你为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我劝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何执迷不悟?!因为你我遭受了什么你不清楚吗?!”听到王后吼叫发泄中最后差点说出难以启齿的宫中事,世子紧张的喉结一动,手中无意识攥紧了缰绳。

“你倒是享受,趁机和北荻人勾结,断了东胡生路。因为那些男人,我险些失去这个孩子!”

发疯的王后撕开了南夏皇室在东胡宫中最后一块遮羞布。世子脸色煞白,怒火攻心,陡然紧紧抓住鞍首,忍了多时才硬生生把差点呕出的血压了回去。

他依旧挺直着脊背,额上却已经一层冷汗。

身旁的将领们脸色已有些僵硬,他们听着这些话却不敢做出反应。

站起身的王后安抚着抱起孩子,抬头紧盯着脸色极差的世子,“我不会后退半步。你若要赶尽杀绝,便先杀了我。”王后坚定地站在南夏的对立面护着那个不敢出面的男人。世子艰难顺气之后,突然下令,“放箭。”

听到此令,旁边将领因他的冷绝果断怔了一下,一时踌躇。身后男人也是欲言又止。王后毕竟是陛下女儿,京城从未有明令要斩杀王后,若是贸然杀人后京城突然要人,又该如何交代……

见身边竟无一人动作,感觉到在军中建立起来的权力与威信似被往日耻辱损耗,世子刚刚平缓的呼吸再次在愤怒中紊乱。短急的呼吸难以供氧,扶着鞍首的世子嘴唇失去血色,喘息声越来越重。

最终还是身边男人从士兵手中拿过弓箭,将其递到了世子手边,“殿下。”

双眼渐渐泛红的世子二话不说手中接过弓箭,重伤未愈的身体在怒火支撑下仿佛力量恢复如初。借着身体中流窜爆发出的体力,带有旧伤的左手紧紧抓稳弓身,世子立即发力拉开弓弦,搭在弦上的箭毫不留情的对准了王后。他凝眸冷视,看到王后仍笔直地站在原地,并未闪躲,在箭矢失去准头之前,世子倏然松手。    ?296492

感到死亡临近的王后刚刚心下一紧,就看到箭矢已脱弦而出,疾速冲她而来。利箭带来的巨大力道让她站不稳的连连倒退几步,最终踉跄倒地。她垂眼看到那支利箭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却精准穿透了怀中孩子的心脏。她瞪大了双眼,双手颤抖摸着孩子身上不停涌出的鲜血,难以置信的望向冷血无情的世子,不敢相信他竟狠得下心杀死与他也是血脉相连的幼童。

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号响彻荒漠。世子骤然怒吼,青筋暴起,“我再说一遍!放箭!!”

世子出手后,箭雨立刻密集而下。东胡禁军挡在前方挥剑抵抗却终是一个个倒下,转瞬间死伤殆尽。看到世子身形一晃,男人担忧地想要搀扶,却被他抬手制止。嘴角溢出鲜红的世子扶着鞍,擦掉血渍,磕绊粗喘道:“去找人……死要见尸!”

冲进营地的士兵撩开王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们在车队周围搜寻许久,挨个查验东胡人的尸体,却依旧没见到东胡王的影子。

将领跑回来汇报,说或许东胡王将王后当作幌子拖延时间,自己早已向北逃远。世子听着觉得这是他能做出的事,于是撑起身子,不再看血泊中被乱箭穿心断气的母子二人,拉起缰绳向北追赶而去。

大军连夜奔袭,一刻不停,追行百里,终于在天亮前看到了东胡残军的尾影。世子下令全力追击、剿灭敌军,不留一个活口。东胡王身边虽有禁军护卫,终究不敌南夏边军众多,双方厮杀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战势悬殊。大开杀戒的东胡王残忍暴虐程度不输东胡将军,手起刀落红刃砍死不少敌军,却最终在南夏士兵步步紧逼、重重围剿下体力不支。

数支长枪一齐捅穿了王的身体,浑身是血的东胡王后退两步,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抓着枪杆,嘴里溢出鲜血。他抬起阴骘双眸,看向不远处身上未沾上一滴血的世子,突然笑了起来,满是鲜血的嘴里赤红得可怕,嘶哑的笑声却越来越响。

战局之外的世子低头拿起佩剑,触碰到纹路的手一时顿住。

他突然发现剑柄上有字迹隐在花纹中,仔细看去竟是自己的名字。那一道道刻痕深刻有力,一笔一划都细致准确。世子神色黯然一瞬,随即握紧长剑,在阴森笑声中下了马。

见世子杵剑走近,脸上血迹斑驳的东胡王阴森森看着这个久未谋面的男人,气数几尽的身体周围仍然散发出足以震慑人心的寒凉气息。看到他脸上毫无血色,看到他手里的那把剑,看到他身下残肢,东胡王笑得哑了声,仿佛不知自己被捅穿的腹部正浓血涌流。

世子俯视枪林之中动弹不得的人,看着那张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脸,漠然开口:“有何可笑?”

东胡王不在乎嘴边血流,他看得出世子大变,于是歪头笑个不停,“看看,事到如今……你和他,和我,又有何不同?”

听到这句话,想到死在自己手中的亲人,世子嘴角颤抖,眼眸变得赤红。尖锐讽刺的笑声绷断了他脑袋中的那根神经,他突然出剑,一剑刺穿东胡王的心脏,手上发力旋转,让锋利的长剑在那脆弱的心脏中搅动,狠狠搅碎脏腑,滴着血的剑尖拔出后猛地插进喉咙,直到那可怖的笑声在涌出几股鲜血后戛然而止。

身上溅上斑斑血迹的世子急喘怒视着这穷凶极恶之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端。

拿着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世子感到自己身上冒出虚汗,晕眩的眼前出现重影,想拔剑手上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转头看到亡于自己剑下的东胡王脸上表情凝固,他竟有些怔神。

在东胡王身侧的身影久久未动,众人未有发声,却突然看到坚持多时的身体毫无征兆的颓然倒下,像一片薄叶在黎明前飘零而落。直到这时,不远处的男人才意识到世子有恙,他立刻跑过去一把扶住倒在东胡王血泊中的身体。探到他气息渐虚,男人顿时手脚僵住,声音发抖,“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