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真冷。”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彼此体温在手中的传递,她高悬的心渐渐放下,起初的恐惧也像融雪一样化开。
她觉得,他们只是走出了后院,吱呀一声,北角那扇破破烂烂的后门被他推开,清酣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片雪地上,寒梅盛开,小小一座木屋隐于梅林之中,秀雅清致。
“啊?我竟从不知后院之后有这样一处梅林。”她张大眼睛,神情欣喜。
“就是这里了。”他松开她的手,笑,“我可以在此安心养伤了。”
忽然,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红白二色相映成趣,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撒:“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儿,真好!”
他笑看着她:“你喜欢冬天?”
“嗯!”她用力点头,“冬天我才能做许多事。”
他笑:“做事还挑季节么?”她神情略略黯然,也不再有心思玩雪,说:“我该回去了。”
“门在那里。”他指了个方向。她默默走了几步,回头:“你不会死在这里吧?我看你的伤口好深。”
“休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你快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回头:“你既然不吃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他吸了口气,笑:“因为我是妖怪。”
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你。我会去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又是吱呀一声,她推开那扇破门,眼前仍是那座班主临时租来的庭院,然而并没有落雪,地上还是像之前那样积雪斑驳。明明没有走多远,身子却疲累起来,她坐下来靠在墙边歇息,揉着大概被雪风吹疼了的脑袋。
“夜书!”班主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慌地应了一声。班主打量着她:“处处寻你不着。你不是在后院练功么?”
“练得乏了,四处走走。”她起身搪塞道。
“回去吃饭吧。”
“嗯。”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银那扇门。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并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隔两三天便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复地看,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里种满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对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其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还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母亲的手,刚刚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从那天之后,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女不怀好意的人,都渐渐没了踪迹。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善待师兄。”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数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压抑的痛楚在眼底挣扎:“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抱着这本唱词,问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內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她惊慌,照做。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