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来得突然,走得爽快,活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出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要是在我隔壁我非打死她不可。”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回到不停,已是天光微明,一路上我跟敖炽商量好了,要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凤鸣班,既买不到戏票,那就只好从那几位狂热粉丝手里直接抢了,这种事是敖炽的强项。
胖三斤听见动静,打着呵欠走出来:“回来得好晚。要不我直接做早饭了?”我这才觉得肚饿难忍,说:“我要吃你前天做的肉馅脆皮烧饼!三个!”
“我也要三个!”敖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我,“你最近越来越能吃了,都赶上我的食量了。”
“能吃是福。”我瞪回去。都说心情影响食欲,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敖炽回到我身边的缘故。万幸虽然饭量大涨,但身材没变,这一点太让人羡慕!
“啊!”胖三斤突然一拍脑袋,“忘了件事!”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瞧我这记性!这是前晚有人送来给你们的,当时你们俩出去散步了,我收起来后竟忘了。”
接过信封拆开,两张印着凤凰图案的纸券露出来,正中写着“凤鸣”二字,右下角
落着后天的日期,背面用篆字印着“牡丹亭·丽夜书”,旁边画了一枝清俊的梅花,简简单单,毫无累赘,似是戏票。抽出第二张戏票,背面的梅花下头却多了两行蝇头小楷“寻人心切,请至朝云街绕梁园一见。丽夜书。”
敖炽将戏票反复看了几遍,疑感道:“这么巧?不停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一个外来的戏班子都知道?”
“你要是对客人的态度好一些,不停的名气会更大。”我把戏票抢过来,“怎么,不敢去见传说中的大师姐?怕被美人勾了魂?”
“该害怕的是你吧,万一我被勾了魂,喜新厌旧,你下半辈子咋过?”敖炽冷哼,“人家可是连一只手都风情万种呢,哪像你,除了赚钱就是吃!还动不动就虐待我!”
“你要是看上别人了,走就是。”我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会儿,你自己玩儿。”走了几步,我又停下,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要是以后我也新人胜旧人了,麻烦你也自觉点。”
“你敢!”“我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敢的。”
“站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姓聂的还是姓唐的?要不就是家里的娘娘腔?”
胖三斤从大门外冒个脑袋出来:“敖大爷,我始终是有尊严的!”
“你不做饭在这儿偷听什么!”
“你声音那么大,我不需要偷听……”
如你所见,多了敖炽的不停,任何时段都很热闹。
大概疲倦过度,我反而了无睡意,摸摸浆糊的睡脸,又替睡相极差的未知盖好踢下来的薄被,窗外的鸟鸣已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坐到窗前,淡淡的晨曦穿过我手里的两张戏票,背面那枝梅花生动得像要从纸上落下来,似乎还有一丝细细的香,从花瓣里飘出来,穿过空间的限制,落入我的呼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小一方庭院,细雪飞扬,红梅正盛,假山下已结冰的水池边上,绿裙素面的年轻姑娘正扯着一方手帕,柳腰轻摆,巧笑倩兮,边练嗓子边练身段,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略微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六字端端正正写在封面,几片梅花瓣散在上头,红得可爱。纵无华服粉黛,也是个清丽佳人,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又有落雪红梅为衬,却也美成了一幅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哎呀,谁!”
一个从墙头跳进来的人,不但砸碎了墙边的花盆,压死了好几株无辜的植物,也惊吓了她。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上的袍子也沾满污泥,连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十分狼狈。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尖叫,小心翼翼靠过去,问:“是贼么?”公子一阵咳嗽,坐起来抬头看她,哭笑不得:“贼不会在白天翻墙入室。”
“哦。”她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你是什么?”话音未落,她脸色急变,指着公子的耳朵,“你你你……你的耳朵……耳朵……”
公子眉头一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咬牙道:“臭道士,伤我真元。”一对雪白毛茸的狐耳,渐渐现出。
她连退三步,慌张地差点跌倒,结巴道:“你……你是猫?不不,是狐狸精?”公子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右胸上一道深深的剑伤,沾染在上头的血,比枝头红梅还艳丽。“你别过来……我会喊人的!”她脚软,一屁股坐在积雪斑驳的地上,“别吃我,我不好吃!”
公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染血的手,挤出笑容:“我吃素的。起来,地上凉。”她呆看着他,不敢伸手,说:“你……你真是狐狸精?”
“有人想将我开膛剖腹,取我内丹,姑娘,可否施以援手,救我一命?”他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可我只会唱戏不会打架,我救不了你的!”她慌忙摆手。他煞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不用你打架,只求你将我藏起来,躲过这群歹人,我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我们凤鸣班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啊……”她又怕又愁,“我的房间很小,藏不住你的,被班主发现就麻烦了!再说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但只有你能替我引路,你可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指:“你真不吃我?”
他笑着摇头。她松了口气,说:“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但不能离这里太远啊,我还要赶回来练功,后天还要登台。”
他的目光落到那本册子上,问:“你是梨园中人?”
她点头。
“常唱哪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是。”
他端详着她的脸:“扮相定然很好。”
“我喜欢唱这出戏……”她答非所问地垂下眼睛,长睫毛挡住了视线,她还是不太敢正视一只妖怪,虽然这只妖怪长得也并不太吓人,客观说,他的模样还很好看,凤眼高鼻,线条优美,即便受了伤脸色不好,也未得折损多少姿容。听人说狐妖变的男女都貌美之极,原来是真的。
他伸出手:“我们走吧,能扶我一把么?”
她犹豫片刻,起身将那本唱词抱在心口,另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
“这本唱词很要紧?”他笑看她仿佛抱着绝世珍宝的模样。“我娘留下的。”她低声道。
“你的手真热。”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