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已经习惯于被噩梦惊醒的她,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嘈杂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斥贵。
她披衣起身,出门去看,却只瞧见几个家仆的背影,背影中间夹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空气里传来隐约的哭泣。
那红衣裳,不是嫁衣么她心下好奇,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雨太大,遮掩了她的行踪,也模糊了前路,家仆们从后门出去,等在门外的,有顶轿子,还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这两个人她是见过的,近几年常出入罂冢,每次离开时,父亲都会给他们不少银两幸好雨大,轿子走不快,她才能一路跟到那座不知名的荒山上。
她躲到树丛后,见轿夫们将个五花大绑身着嫁衣的陌生女子扔下来,又在道士的指挥下用符纸围住女子,之后道土们又怪模怪样地影来跳去,口里喊着什么神王娶亲之类的话,不多时,一顶赤红描金的大轿子被轿夫们抬出来,落地后,众人迅速离开,只留红轿跟那女子然后,她便看到了她这一生之中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一条巨大的黑蛇从轿子里冲出来,一口吞下了那个女子。
这是疯了吗,怎的会有人将这样一个大活人送给一条蛇当食物?!
她失声尖叫,眼前天旋地转醒来时,她已然躺在自家床上,床边,父亲正静静地看着她。
“爹…有…有蛇吃……吃人……”她吓得哭起来,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平静地说,“明珠只爱吃穿嫁衣的姑娘,她不贪年一个就足够了。”他顿了顿,眼里涌起少见的慈爱:“身为父亲,不该连这一点愿望都不满足她。
她呆住,屋外仍是大雨滂沱,隐有雷声。
爹,你怎么了?”她用力坐起来,语无伦次,“那个……那个是一条蛇…怎么会是明珠,我才是明珠啊,你的女儿!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打倒在床上。她捂着脸,清醒了不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你忘记我的话了?”他的脸上没有怒气,却更让她胆寒,“你一生的时光都是拿来演戏的。你不是我的女儿,她才是。”他起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停下,回头道:“你方才所见之情景,每年都会重复,是保持线默还是四处张扬,随你喜欢。”
他的背影消失很久之后,她的身体依然颇抖,她抱紧被子,紧紧缩成一团,没有人比父亲更了解自己了,她的虚弱、怯懦,以及对过去那段不堪生活的畏惧,一切一切,都注定了她的线默。
可是,他为何要说一条蛇是自己的女儿?!
她得不到答案。
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罂家的财富在父亲的经营下越来越丰厚,罂冢有“家神庇佑话也渐渐传于市井,“神王娶亲”这件事也如他所言,每年都在重复离开罂冢的念头,萌生于她认识高公子之后。
那年她十七岁,被噩梦折磨了十年,却还是生出了一副好相貌,只是比一般姑娘少了几分血色,那恰到好处的几分病容,反而激发出异性怜香惜玉之心高公子的父亲是一位名医,那日随着父亲来罂冢买醉生散,偶遇在凉亭中读书的她男少女,一见倾心。
不久之后,高家请了媒婆上门,父亲没有反对这桩婚事她心中狂喜,不只为遇上了可以托付终身的意中人,更为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彻底离开罂冢,离开这个所谓的父亲能娶到罂家小姐,高家也十分欢喜,定下婚期早早开始准备。
父亲对此事从未过问,只在一个午后,突然来到她房中,问:“你果真要嫁高公她心头一慌,跪下:“求爹成全!
他扶起她,叹了口气:“我成全你,可他们未必成全你。罢了,这都是你的命。
她不解:“爹,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他转身离去,不做解释。
月后,高公子暴毙家中她用了很多天才让自己相信,她喜欢的人死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意外,包括她自己直到第三位与她定下婚约的公子死于意外,她才惊觉这一切都不是意外她去问父亲,父亲却只对她说了开头那段话。她这一生时光,都注定要留在罂冢,演一场莫名其妙的戏吗绝食的第四天,婢女们硬灌她喝下几口粥,不谙内情的她们还哭着劝她,说日子还长,小姐你得留着好身体,才有机会遇到真命天子啊。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们的好意,她的生命已经陷人了没有未来,没有转机的阴影里,她没有勇气靠自己走出罂冢,她是父亲一手养出来的戏子,除了扮演他的女儿,她没有别的谋生方法。
她像一摊死水一样活着,不笑、不怒、不说话,终日在池水边或者凉亭里发呆,谁喊她都得不到回应,下人们也无奈,只得由她一个人待着。
所以那天,她一时眩晕跌人池水时,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单,她突然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发现她沉入了水中。
但是,袁三郎把她拽了上来。他来给罂冢送牛肉,从厨房出来时见天气不错,故意绕到这边看看风景她浑身湿透,哆嗦着,袁三郎赶紧脱了外衣给她披上,他本就不善言辞,姑娘面前是局促她认识袁三郎,经常给罂冢送新鲜牛肉的穷小子袁三郎也认识她,几年前第一次见她从廊桥上经过时,他问身旁的小厮那是谁,长得跟仙女似的。
小厮白他一眼,那当然是咱家的明珠小姐,你这个癞蛤蟆远远看看也就罢了,她可不是你能念想的人。
他当然不会,他就是觉得她好看,多看几眼就很满足如果不是这个意外,他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不重,却把他打懵了明珠小姐…我……我做错什么了?”他老实地问“你拉我做什么!”她皱眉。
不拉你,你就淹死了。”他怯怯道。
她冷笑:“淹死才好呢。”
他嚅嗫了半天,才壮起胆子问:“明珠小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她看着这个傻小子,反问:“如果有人因你而死,你会高兴么?
“不高兴。”他摇头,“不过我会给他们念经的,我爹说,给死去的人念经,他们魂就能安息,可能还会去极乐世界哪!我爹杀牛的时候,都会给牛念经哪!”
给牛念经……她一愣,突然笑出来,这个笑,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还会她一笑,他觉得全世界都亮起来了。
“明珠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情不自禁地说,“你要是天天都笑,该多好。
可我几次瞧见你,都觉得你在难过。你别这样啊,几位公子的事,我也听说过,可那不关你的事啊她顿时被戳中痛处,深吸了口气,说:“你既知道我是会害死人的白虎星,还不离我远远的!”
他慌忙摇手:“我才不信什么白虎星黑虎星哪!明珠小姐,你好好活着,总会有人来娶你的!”
她眼眶一热,却故意板下面孔:“莫再胡说八道真的!”他急忙道,“我爹说过姑娘十八一朵花,不娶回家是傻瓜!
“我已经二十有一了。”她又忍不住笑了,“回去吧,好好送你的牛肉。
她起身,扯下外套还给他他呆呆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中默默说,若是能天天见到明珠小姐的笑容该多好可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到她,送牛肉的小子与罂冢的大小姐,一生只有一场相遇大约是落水后遭了一场风寒,她本就居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常常卧床不起,除了锦衣玉食不离不弃,相同的噩梦也锲而不舍地陪伴了她十几年。
体稍好些后,她搬出了原来的卧室,新的房间里只有桌椅与经书,她开始每天都抄《地藏经她也渐渐地不怕梦里的人了,梦境里,她平静地坐在角落里,局外人一般看着他们诉、谩骂,终于有一天,她敢于开口问他们:“你们是谁他们仍是听不见,老老少少挤在一起,悲愤地喊叫杀人偿命,不得善终!”“小姐变成了蛇!她是怪物,你也是怪物!
怪物!你这个怪物!
她大汗淋漓地醒来,脖子仿佛被人箍住一样难受,长命锁压在心口,像有千钧重令她不得解脱。她突然讨厌起这个玩意儿来,她不需要长命,一点都不需要。她拽住长命锁,用力朝下拉,谁知刚一用力,心口便一阵刺骨剧痛,她差点背过气去,一松手痛感便消失了。她缓过气来,越想越不对劲,又拽起长命锁,结果疼得倒在了地上这块长命锁,似乎跟一块肉似的,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方式,长在了她的身体上父亲到底给了自己一份怎样的礼物?
她木然地坐在地上,梦境里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小姐变成了蛇!
小姐变成了蛇?!!
众人面面相彪。
且不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从罂小姐断断续续的述说里,我们倒是听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这个罂大人,将一条蛇说成是自己的女儿,并且多年来以神王娶亲的名义,将无辜女子作为食物送人蛇腹。
就凭这一点,但凡心怀正义者,都不会放过这条蛇。
李扣子没做错。
面对罂小姐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辩驳,他只是听着,偶尔微微扬起嘴角,不知是不屑于争辩,还是根本不在乎这些往事是否依然被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