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阿癞才软了四脚,散架一样倒在马车里,连呼吸都弱了。
他抱着它哭了一路,也喊了一路的“别死别死”,他唯一擅长的,好像就只有眼泪跟毫无用处的呼喊。
回到家,心急如焚的鲁老大举着鸡毛掸子问他去了哪儿,他根本不放说,又见半死不活的阿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定是鲁正带了这小畜生出去瞎玩,还跟别的狗打架了。整件事以鲁正被罚跪结束,阿癞被扔回了后院,仆役找了些廉价的止血粉来,草草撒到它的伤口上鲁老大想,若这只狗就这么死了,也算清净了可是,阿癞命硬,半个月便长好了伤口,胃口比以前还好,只不过头顶上那块毛,是再也长不出来了。阿癞这个丑名字,也就再脱不掉了。
这件事的真相,他只对小蚊子说过,她听了,摸着阿癫的伤疤说:“你把好多人都比下去了对鲁正,她吐了吐舌头:“阿癞负责流血,你只负责流泪鲁正摸着头,尴尬傻笑。
十几天过去,小蚊子真的没有再来找过他倒是有人来找鲁老大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带了一套上好的茶具做见面礼。只可惜没落个好吉局,在宾主对话尚未结束时,便被鲁老大毫不客气地扔出房门摔个稀烂。
鲁正很少看到他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对外人总是礼貌的。
你唐家做不到,我鲁家可以。此路我修定了,无需旁人置喙!
鲁兄,竹篱笆土质有异,断不能筑路,强行为之恐有祸端!
“我自有方法令此路百年稳固。莫排阁下担心此路一成,身为百业榜榜首的唐家颜面无存?”
虚名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我绝无恶意,不过是……够了,我还有事要忙,不送!
鲁正看着中年男人叹息着走出大门,也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跟出去,在人家身后怯怯地喊了声:“唐家叔叔!
男人回过头,见这一脸愁苦的孩子局促地站在身后,不禁莞尔:“你是鲁老大的儿子吧?怎的这副模样?谁欺负你啦?
你家跟我家一样么?”鲁正小声问。
男人一愣,又笑:“我们两家都做相同的工作那你家很有钱么?”他又问“有一些,饿不死人。”男人摸摸他的头,觉得这小孩真有趣。
那…”鲁正仰起头,鼓足勇气道,“你家买别人家的女儿么?
小蚊子。”他红了眼圈儿,“她才刚刚学会唐诗三百首,还要跟我学念宋词哪你们不要买她好不好?
“我…你…”鲁正红了眼睛,连脸也红了,窘迫害怕把他的脑子缠得紧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干脆,扭头跑掉了。
说到这里,唐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她看着我:“当我爹跟我说起这一段时,我都能想象出鲁正那个反样子。
“唐家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吧。”我笑问为何不问我当年有没有逃到边界去。”她反问。
“你若胜利逃亡,又何来今日的唐夫人。”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当年不起眼的“小蚊子”跟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铁娘子重叠起来,“我比较好奇的,是你如何走出童养媳鲁正这家伙,终还是当了叛徒。”她似笑非笑,摩挲着项圈,“中秋刚过,我连土地庙的地皮还没踩热,就被唐家人逮住了。我爹亲自带人来的,那时我还不管这个人叫爹,我紧张地喊他唐老爷。我以为挨揍与五花大绑是免不了的,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带的那一点食物是不够的,边界还那么远。我抖着声音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说,中秋当夜,有个自称是鲁家仆役的人,送了一封信与一个铁盒子到唐府。我当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恨不得马上去掐死这个懦弱的叛徒,自己不敢走就罢了,还要出卖我!”大概是这段记忆太深刻,连她的表情也回到当年小丫头那气鼓鼓的样子,“我真是气死了,这么些年的朋友白做了,若我因此被唐家打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可我万没想到,唐老爷只是给我披了一件衣裳,说‘丫头,今日不是来绑你回去,是请你待回了唐府,我将原委细细说与你听之后,你仍坚持要走,我不拦你,给你爹的银两也不会收回。’”
“继续。”我忍不住在心里勾勒唐老爷的模样,这般心地的男人,肯定不会太难看他很诚恳。”唐夫人道,“我跟他回了唐府。他的独子年长我两岁,素来体弱求医无用。一个懂些玄门之术的游方郎中说,不如试试寻个八字够硬的姑娘与少爷成亲或有冲喜压病之效。无计可施之下,他照郎中所列之八字,遣人四处寻找合适人选,无意中被我亲爹知晓,又见这八字与我的分毫不差,便动了心思。唐老爷说,成亲无非是个形式,若三年之后仍无起色,要走要留随我。我见那唐公子年纪轻轻的却在等死,又见唐老爷救子心切,遂动了恻隐之心,答应留下来。”
我捂口一笑:“一留便是一辈子了。”
她的脸上飞出红晕:“说来也怪,我“嫁’人唐家第二年,唐公子的身体便康复了许多,相处久了,才发现他竟是个博学又爱说笑,脾气也温良的家伙。好几个三年过去我发现我再也离不开唐家。唐老爷视我如亲女,又赞我聪慧伶俐,不但请了先生教我他自己还将唐家积累多年的修桥筑路之诀窍悉数传授给我,又见我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遂给我起了唐稳这名字。倒是我那亲爹,除了逢年过节来唐家讨银子,别的一概不管。十九岁那年,我真正成了唐家的少夫人,几年后,生了章儿。”说到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可惜,我爹连章儿的面都没见到,便因一场急病撒手人寰。章儿五岁时我夫君也……”她红了眼睛,“眼见至亲逐一离开,又要撑着这份家业,这份艰辛非外人能体会,若章儿再有三长两短,要我再撑下去,就难了我与聂巧人均沉默不语可你殴打他人,始终不对。”聂巧人还是成功地破坏了气氛,把问题又拉回到起点,“把他把这个还你?它不是一直系在阿癞的脖子上么?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唐夫人摇头,“我回到唐府后,因心中有气,足有两年没去找过鲁正,只听说他爹在竹篱笆那里,修起了一条绝好的蟾宫路,破了此地不可筑路的恶咒,被百姓奉为活鲁班,百业榜上鲁家重归榜首。后来才知,蟾宫路还没修好时鲁正便染了热病,一睡不醒,一年后才睁了眼,可惜人却变得痴痴傻傻。几年后,鲁老大病逝,鲁正成了个终日守在路端的疯汉。
“你现在还恨这个出卖你的‘叛徒’?”我问她“你以为,单靠他家那个年迈的老仆照应生活,他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么?”她反问我,嘴角防即泛出苦笑,“虽然他已经不认识我,我却无法不认识他。
难怪他喊你小蚊子时,你表情那么奇怪。”我回想白天那一幕,“可见,他也没有疯得那么彻底“这已不重要。”唐夫人皱眉然他提到路镇,这才是麻烦的地方书房里,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那个项圈上从西坊回到东坊,已是深夜。失去蟾宫路这条捷径,东西二坊来往确实不便,并且我乘坐的,还是聂巧人官方提供的,额头上隆起一个肉疙瘩的白马,据说这种生物被称为“龙马”,是鱼门国内速度最快最高端的交通工具。真是快,由它拉的马车差点把我跟唐夫人的心肝脾肺肾颠出来,即便如此,该死的聂巧人还在喊“驾驾!”越喊马越快不知道国主府邸有没有被收拾妥当,胖三斤今天又做了什么饭菜,两个小魔怪吃饱了么,现在该睡觉了吧?关键是,他们跆给我留饭了吗?!
龙马停在“慈元堂”门口,一座夹在商铺之中的小医馆鲁正躺在医馆里间的病床上,脑袋包成了一个粽子,双目紧闭,睡得挺熟。
唐夫人端详着这个落拓的故人,柳眉纠结,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短叹天生眯缝眼的柳大夫小声说:“聂大人,鲁疯子没个两三日怕是醒不来,您若是找他问答案聂巧人抬手打断他:“烦请柳大夫准备一盆清水,一根蜡烛,一碗盐“是!”柳大夫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匆匆出了房间。
你要的就是这些?”他转过头,冷眼看我,“老板娘口口声声要我强你来办正事若最终被我发现不是正事…那你就把我跟唐夫人一起关进你的大牢,我绝不反抗。”我嬉皮笑脸。
柳大夫将三样东西送进来后,便依聂巧人的命令离开房间,不敢多看一眼“唐夫人你说过,只有鲁正才知道当年蟾宫路下设的路镇是何物。”我将水盆放到圆凳上,搬到末边,再取了那支细长的白蜡烛,用指甲在上头刻下一串符文,再凝气轻吹,烛光燃起。
唐夫人被我徒手点蜡烛的技巧吓了一跳,聂巧人也微微皱了下眉头。
“是。自古以来,筑路修桥开河者,为求路稳桥固河安,多会在修筑之前于地基处镇’。河有河镇,如铜牛铁兽;桥有桥镇,如四方壶八卦秤。至于修路之路镇,种类更多,有埋千斤锁的,有埋善萨像的,有埋大铁龟的,也有杀鸡宰羊以血为镇的,多数不过是尊个习俗走个过场,与过年放鞭炮一个意思。但我爹说过,世间土地与人一样,也有各自的性子,所以总有些地方是修不了路的,非要不可为而为之,唯一方法便是设个与众不同的‘路镇’。曾有些同行前辈为争名利,干过这样的事,结果都是不得善我问过他与众不同’是什么意思,他却说歪门邪道不提也罢。”烛火照亮唐夫人的眼睛,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交织,“所以当你说鲁正提到这个词时,我虽不能彻底肯定,但蟾宫路之种种诡异,多半与此有关。唯有对症下药,方有一线生机。可鲁正如今这模样…”她一脸懊悔,怪自己当时出手太狠,现下是连句疯话都听不到了。
“喊你来,就是要你帮忙问清楚的。”我笑笑,将满满一碗盐均匀倒人水盆中,再将燃起的蜡烛轻放到水面,本该沉底的蜡烛竟被一层由内渗出的白光托着,浮在水盆中唐夫人又是一惊:“你会戏法?”
是戏法,是技术。”我也不多解释,将鲁正的左手拉过来垂到床沿,让其手指刚刚浸入水中,再让唐夫人也伸出左手,将手指浸人水盆的另一侧。
“你这是做什么?”聂巧人的眉头都要皱烂了,一脸被人愚弄的隐忍。
“你也别光看着,我现在以国主加老板娘双重身份命令你,在我跟唐夫人去找鲁正的过程里,你要保证蜡烛不灭,以及鲁正不醒。”我也不跟他嬉皮笑脸了,严肃道,“不然,我们都有麻烦他略一思忖,冷冷道:“他醒不醒非我所能控制。
“赶在他睁眼之前再打晕他很难?”我白了他一眼,“我可没跟你开玩笑的意思聂大人!
胡闹…”他低声斥道我不再理他,对唐夫人嘱咐道:“等会儿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必惊慌,跟着我就是。如今,也只有探魂之术或可一用。
“探魂?”
“我的经验是,再破烂不堪的魂灵,也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我也伸出手手指放入冰凉的水中,“唐夫人,凝神闭眼,只要抱着要救你家章儿这一个念头就行。
她咬咬牙,闭上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咒语,希望我没记错…如果我真的记错了,也请们原谅一个长久不用法术专心带孩子的家庭妇女烛光洒在水面上,细碎的光点慢慢旋转牵连,成了一道道荡漾的光圈,我任由意识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没,身体被涌来的压迫感包围,像艰难挤过一条狭长的通道,直到一团光线突然出现在前方巨大的圆月悬于头顶,清冷的光线令空无一人的街头比任何时候都寥落,随便一阵小风刮过,也觉寒意深重。
我跟唐夫人作为唯一存在的两个人,站在交错纵横的街巷之间,左顾右盼。
这…这是何处?”唐夫人诧异地看向前方,一整条集市关门闭户,几片枯叶随风翻滚,又陌生又熟悉。她下意识地往前走,支着炉子摆着碗筷挂着“麻油小馄饨”店招的小摊映入眼帘,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散乱地摆着一本书,在风里哗哗作响。她上前拿起书,旋即呆住,喃喃道:“这不是……鲁正送我的书么?
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还端端正正写着“鲁正赠小蚊子”。
曾经,无数个傍晚,在小馄饨的香气与熙攘的人声里,那个文弱的小男孩一遍一遍地教她这个野丫头念唐诗唐夫人一把抓住我:“这里是三十年前的竹筒集市?鲁正一直在这里教我功课!
我可没本事让时间逆转。”我小心搜寻四周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我们现在是在鲁正的魂’里,也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意识。我找你跟我一同进来’,是因为他还记得你,如果你在这里,会比较容易找到他。”
我不是很明白。”唐夫人一头雾水,“找到他?我们要找谁?
“鲁正疯成那样,以正常途径根本无法与他交流。”我继续搜索,却找不到第三人存在,“一个人的精神不论出了何种状况,痴呆疯傻还是昏迷不醒,本质上都是一种禁锢,一定还会有一部分正常的意识被关在某个地方。我所做的,就是越过这层禁锢,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正常的,被‘关起来’的鲁正。不过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碰运气吧,我们眼前所看到的,应该是鲁正心里印象最深的那部分,你试试喊他的名字,像从前那样说一些你们经常说的话!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