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没多久带着两名医生从外面匆忙进来,他们为穆锡海全面听诊复查了身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床上,连我都没有留意到周逸辞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从房中消失了。
医生说穆锡海心脏术后恢复很好,再精心调养一周就可以康复出院,但那些抵抗性的进口药物还是尽量少吃,心脏产生了巨大依赖性,对它的自行恢复有很大阻碍。一旦停药将会一次比一次复发严重。
穆锡海躺在床上非常冷静问,“我还能活多久。”
“老爷!”齐良莠红着眼嗔怪打断他,“您当然是长命百岁,这才活了一半,打听四十年后的事干什么呀。”
穆锡海被她逗笑,“再活四十年不成了老怪物。再给我十四年我就知足。”
齐良莠一只手堵住他的嘴,瞪大眼睛说,“老爷再这么诅咒自己,我就爬上楼顶跳下来摔成肉酱给您看。”
穆锡海反手握住她,“好好,我不说,怎么一觉醒来,你们脾气都爆了这么多。”
管家将大夫送出病房,站在门口记录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穆锡海目光落在我腹部,他静静看了良久,有些感慨说,“其实这次我真差点熬不过去,我感觉自己连阎王的样子都看到了,可我临咽气实在牵挂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我怎么放心得下他。这几年太多意外打击我,难得有件喜事让我高兴。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很聪明,很健壮,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我还是程欢。”
他说着话眼睛里流泻出一丝柔情,“如果像程欢,一定非常漂亮明艳,是个女儿最好,眉眼像她母亲,嘴巴像我,程欢的唇太薄了,福气也薄。”
穆锡海似乎真的很想要个女儿,他说这话时充满了向往,长大后乖乖可人,不吵不闹。她不需要擅长什么,也不必嫁得多么显赫,我只希望她能很简单,很纯粹,这个社会越来越难保持纯真,我不能接受我的女儿也被染得污浊。”
大太太听到穆锡海这样说,她立刻叫我名字,让我告诉老爷孩子好不好,我笑着说孩子很好,他也很想见父亲。
穆锡海听到父亲两个字,他原本就在笑的面庞上浮现一丝更加柔软的温情,是他从没有流露过的温情,齐良莠原本正在剥一只橘子,她指尖顿了顿,铁青着脸反手将剥了一半的皮丢在地上,一声不吭。
午后穆锡海喝了药又睡了一觉,等到黄昏再醒来时,他的脸色和元气已经恢复大半,不再像早晨那样苍白倦怠,他单独将管家叫到床边,让我们所有人都出去,他这个举动非常神秘,我透过门上的一块方玻璃看到他十分专注和管家交代什么,大约内容很重要,管家时而蹙眉时而点头,神情很凝重。
齐良莠扒拉我也想看,等到她看时,管家正好拉开门出来,齐良莠险些没收住自己身体撞进他怀里,管家扶住他后对大太太和穆津霖说,“老爷这边有新打算,我现在去办妥,稍后两三个小时内大少爷先不要离开。”
穆津霖垂眸眼球不动声色的转了转,他笑着说好。
一直到太阳西沉周逸辞都没有露面,穆津霖接了个电话后也从病房内离开,齐良莠和大太太不对付,谁也不搭理谁,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要不陪穆锡海说说话,要不为他削个水果,不过他始终在看报纸,对那些话题都提不起兴趣。
相比较她们争分夺秒,我却极其厌恶陪伴穆锡海这件事,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令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连做戏都做不下去。
我想找个借口出去,于是故意失误踢倒了放在墙根的水壶,里头水倾洒出来,氤氲了一地,水是滚烫的开水,冒着热气朝四面八方蔓延,险些烫着齐良莠的脚,她尖叫着把双腿抬起来搭在床上,大声质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穆锡海最紧张我有没有伤到,我说没有,他按下红色按钮招呼护工过来收拾,责备齐良莠大惊小怪,他说我怀了孕,务必处处忍让迁就我,不要动不动就对我大呼小叫惊吓到胎儿。
齐良莠张了张嘴吧想反驳,可她发现穆锡海对她刚才的表现极度不满,以致于脸色非常难看,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要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我以重新打壶水为借口拎着空荡的水壶从病房里出去,关上门后我靠在墙壁仰面吐出口气,右边眼皮砰砰跳了一下午,心也慌得不行,总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闭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幸好肚子里的孩子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我知道不管怎样变天,周逸辞为了保住他的骨肉,也势必得想法设法先保住我。
当一个女人必须要依靠孩子才能在男人面前寻求一丝安全感,这也是挺可悲的一件事,至少我现在没有一丁点把握,在周逸辞心中我到底是什么分量。
我拎着水壶朝楼梯口走出几步忽然感觉到身后不对劲,我本能回头看,胡医生穿着白大褂从电梯内出来,就他自己一个人,耳朵里塞着听诊器,步伐非常快,似乎在赶时间。
周逸辞果然一诺千金,短短几天就把胡医生调任回来,他胸口挂着标牌,在这家医院只有主任以上级别才挂牌,他最起码是维持原职位不变动,一般医院很难在短时间内实行调任,这需要很繁琐流程以及双方医院的协调沟通,不过以周逸辞的地位和势力,在滨城想逆转局面安排个人,的确易如反掌。
胡医生左右看看,并没有发现站在他身后被墙壁挡住的我,我停下脚步追随他背影,直到他靠近走廊尽头的窗户,对准凹陷进去的位置点头喊了声周总,我才发现那里露出的半副侧影。
我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想要确认是否是周逸辞,等到我彻底看清墙角隐匿的人时,才惊讶发现不只有周逸辞,竟还有管家。
第94章 遗嘱
窗外是温和柔软的黄昏,窗内是寂静惨白的灯光,周逸辞站在那里叼着一根烟,他被烟雾遮掩缭绕的面庞非常模糊,就像一个暗黑的幕后主谋,将他阴毒之手伸向每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
穆锡海是弱者吗,齐良莠是弱者吗,那些败给周逸辞阴谋诡计的人是弱者吗。
其实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经过层层筛选竞争保留下来最强悍的精英,或者擅于经营事业,或者擅于引诱男人,亦或者擅于博弈对垒。
如果滨城从未出现过周逸辞,他们都会继续耀武扬威,然而这个男人粉碎了他们称霸的帝国,轰塌了他们骄人的战绩,不动声色润物无声,从根基上狠狠溃败。
他的从容是上苍所赐予的最大武器,一个不狠毒不精明不无情的人,根本做不到处处从容。
但令我最震惊的还是管家的出现,齐良莠说他对穆锡海非常效忠,而且做事细心为人宽厚,否则他在穆宅工作近三十年,不可能还得穆锡海这样器重,交待事务时连家人都不能旁听,谁能想到他是周逸辞的人。
周逸辞利用什么收买他呢,难道管家也是为金钱折腰的人吗,那他早就会成为齐良莠的同党,根本等不到周逸辞回来收买,管家在诱惑面前把持了一辈子,最后妥协于他的掌控。
我背部紧紧贴在墙壁,尽量让自己身体收拢防止暴露,我小心到连一片翻飞的衣袂都攥住,风从两边尽头打开的窗子灌入,将站在中间的我吹得瑟瑟发抖,我闭紧嘴唇不让自己牙齿发出一丁点声响,我透过对面合住的玻璃可以看到阳台角落周逸辞的倒影,尽管不清晰,但对他身体每一寸都无比熟悉的我,仍旧能分辨他的表情和眼神。
他把叼在嘴里的烟卷取出,盯着燃烧的火苗,“手术谁做的。”
胡医生说,“原本这样比较谨慎危险的情况,是一个能够驾驭全盘的内科主任带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和一个实习新手以及不限量的护士来承担一台手术,不过周总父亲的声望和地位医院非常重视,我刚才问了,是两名主任和两名医生,护士也是最精良的骨干,不过一半是临时从其他手术调过来的,听说另外那台手术只有一名医生在做,效果不是很好。这边医院知名度很高,包括外省都来做手术,赶上突发情况最多时,根本忙不过来。”
周逸辞朝窗外掸了掸烟灰,“也就是说,我父亲的情况很好。”
“并不好。周总父亲身体垮得严重,阳气很虚,肾气肝气都非常阴弱,房事让人心情亢奋,血液流速加快,如果再不节制收敛,一旦短时间内复发第二次,未必扛得过去。”
周逸辞听到这里忽然笑了笑,“是这样吗。”
胡医生垂下眼眸说是,周逸辞偏头看向管家,“听到了吗。”
管家清楚他的言下之意,他说听到了。
周逸辞含着烟蒂又吸了一大口,“这次父亲复发很突然,我与大哥都不在身边,如果有三长两短,庞大财产分割一定会陷入混乱,二太太也在觊觎,三太太怀了穆家骨肉当然不能一点不给,父亲名下还没有抛出的股份股东同样虎视眈眈单,这没有一份规划怎么行,不是太多后顾之忧了吗。”
管家抬眸看了看他,“二少爷意思是,让老爷立一份遗嘱。”
“谁的意思。”周逸辞忽然冷声打断他,他耐人寻味说,“立遗嘱这样的忠言逆耳,难道不是管家对父亲的建议吗。”
管家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周逸辞伸出手在管家肩膀上掸了掸,其实并不存在丝毫灰尘,他只是用这样的动作表达信任和亲近,“管家的建议父亲都会听从,但是要找对方式,不能太唐突。”
他顿了顿又说,“大哥那边有动静吗。”
管家想了下,“在宅院内没有,宅院外我不清楚。”
“他当然不会让你清楚,大哥这个人精明起来无底洞。除了我亲自防备,谁也不行。”
他把熄灭后的烟头扔出窗外,看着它飘飘荡荡坠落在楼下草丛,隐没得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