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文珀放在小推车里,放下遮阳顶篷,两侧锁好固定住,防止他掉出来,他心里估摸着等程欢睡醒了要去买些文珀需要的东西,这边什么都没有,只能勉强将就用。

他走上二楼,卧房门是虚掩,并没有合住,他轻轻用脚尖抵开,发出很微弱的嘎吱声,床上的人仍旧沉睡,在透过窗纱投射进来的微弱阳光下,睡得祥和而安静,像终于熬过了一切暴风骤雨。

穆津霖走到床畔,垂眸看着程欢,她柔顺的长发铺陈在雪白的绸缎上,被面反出细光,将她雪白皮肤映衬得近乎透明,她一只手放在外面,平静的面容仿佛一潭无风掠过的池水。

穆津霖心中忍不住柔软几分,这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一次柔软,除了十五年前,就是这一次了,而这一次来得甚至更猛烈,猛烈到他招架不住自己泛滥的柔情。

他半生行走江湖血雨腥风,刀中来火中去,早练就了一身铁骨皮囊,一颗钢金心肠。

他不知道什么是动情,什么是割舍,什么是成全,什么又是心疼。

他没有正常人的情绪,填满他内心的除了贪婪就是冷硬。

他这样沉默单一的活着,早已放弃除了权势以外的一切。

他觉得那些没有任何意义,都会随着时间消逝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乱七八糟,他和周逸辞在追名逐利的欲望上是一样浓烈的,只是穆津霖更加洒脱一点,更执拗一些,他一旦萌生了权势以外想要的东西,便会不管不顾不惜一切,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而周逸辞还要更冷静,他会权衡会压制,所以程欢此时才躺在了他的床上。

在这个拥有她的清晨,在这个没有结冰没有下雪的冬季,在码头海风阵阵汽笛鸣啸的上空,在鸥鸟盘旋落在屋檐上静谧的画卷,穆津霖忽然产生一种天荒地老的感受。

这感受是强烈的,是风卷残云的,是他在名利权势中没有体会到的别样的美好。

他看着程欢的脸,那样柔美的岁月静好的面容。

一丝阳光流泻在她鬓角和眉眼,他恍惚记起自己初见她时的样子。她仓皇无措,吓得贴在墙壁,她让他自重,让他站远些,她娇小瘦弱还在故作镇定的样子让他不忍欺凌,他还从没对女人有过不忍的心思,他一面痛斥她年纪轻轻却和已婚的周逸辞搅在一起不知廉耻,一面又想逗逗她,故意引诱,看她会否上钩,可她连看也不看,红着脸从他怀中跑开,她分明害羞,脸颊两团潮红,他觉得她害羞的样子可真好看,像两颗小小的番茄果,他还想再看看,于是有了那家珠宝城扣给她夫人名头的乌龙。

第194章 情字一把刀

程欢和文珀在码头住下的第三日,穆津霖驱车回了趟穆宅,他这几天忙着码头与山庄的生意,忽略了陪褚慧娴,管家打电话询问他是否出了事,大太太寝食难安,每天守着电话睡不着,他这才意识到母亲非常记挂,便推掉了穆氏内部一档应酬,匆忙回来探视。

车停泊在庄园外,他推门下来,曹妈在玄关收拾鞋柜正好瞧见,立刻迎出来,她笑着说大太太刚还念叨,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穆津霖指了指紧挨着的一辆红色宝马,“还有谁来了。”

“哦,是二少爷和二少夫人。”

穆津霖脚下微微一滞,“他们怎么来了。”

周逸辞认祖归宗后极少回来吃住,穆锡海死后他接走了程欢,之后更是面都不露,这也不怪,宅子里唯一有亲缘的人都去了,剩下的不是仇敌就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怎们可能忙里抽闲屈尊降贵。

“二少爷带着夫人来给老爷上香,这不结婚到现在也一直没露面吗,腾出空来带夫人给老爷看看,也算尽儿子的孝心。”

穆津霖冷笑,“他不来父亲还能安息,来了反而不好说。”

这样难听的话保姆没法搭腔,帮谁都得罪另一个,只好装没听见,笑了笑推开门将他让进去。

周逸辞与梁禾依恰好从二楼祠堂下来,正和穆津霖打了个照面,梁禾依本还笑着说什么,看见他立刻戛然而止,脸色也有一丝微妙。

她其实很不愿当着周逸辞与穆津霖同一场合碰到,毕竟这次算计她参与了,而且还至关重要,好不容易周逸辞没提及就这么掀过去,她担心旧事重提,恐怕没有那么好熬。

她想拉着周逸辞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就推说想到意缤商场逛逛,买一套新的茶具,在家学烹茶。

周逸辞问什么时候去。

梁禾依说就现在,过几天怕他又没空陪着。

他笑出来,目光从她脸上移到站在客厅的穆津霖身上,“你没看到大哥在吗。”

梁禾依脸上本就是撑住的强颜欢笑更有些黯淡,她说看到了,便没了下文,周逸辞拂开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朝一楼缓步走去,穆津霖脱掉大衣搭在沙发背上,从容不迫摘下黑色手套,“这样巧,禾依祭拜过父亲了吗。”

梁禾依听他和自己说话,立刻点头说祭拜了,她从楼梯上跑下来,站在周逸辞身后,“大哥也回来祭拜吗?”

“我看我母亲。”

她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偏头问周逸辞是否没有拜访大伯母,要不要再回去。

后者说不必去,大哥并不希望我们露面,万一说错了什么话,惹大伯母身体垂危,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梁禾依听出他话里藏刀,可周逸辞这样满不在乎,是因为与穆津霖的仇怨,但这里的每个人和她无冤无仇,甚至没有过一个字的磕绊,她过门不入太失礼,传出去难做人,毕竟是穆家媳妇儿,她好歹也得摆出点样子,对长辈有个晚辈的礼仪。

“不如我跟大哥一起上去,说两句话我就下来。”

穆津霖笑着婉拒,“我母亲信佛喜静,不喜欢被人叨扰,拜访的事不急一时,等改天再说。”

他都这样说,梁禾依也没再坚持,她拜托穆津霖捎个话,将她心意送到。

在穆津霖与梁禾依对话过程中,周逸辞始终盯着他身上衣衫打量,他目光敏锐发现他胸口衬衣纽扣挂着一根纯黑长发,穆津霖几乎不接触女人,也非常反感女人的靠近,他在所有花场也极少出现,而且女人染烫居多,这根自然黑直的长发只能来自程欢,他不动声色勾了勾唇,“大哥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贵人事多我理解,可是否该想起来有些话忘记和我说。”

穆津霖笑着问他什么事,提个醒。

周逸辞不语,梁禾依知道她有点碍事,他顾及着她在不愿开口,她找了说辞,借口身上香薰味道重,出去透透气,便从客厅内离开,曹妈送她先出去,在庭院外的秋千坐下,为她沏茶,陪她赏梅花。

梁禾依走到近前要落座才发现这秋千已经落满灰尘,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而宅子上下佣人很多,不至于连这点手都腾不出,她问这秋千怎么这样脏,曹妈赶紧用抹布擦干净,扶着她坐下,“好久没人用,久而久之也没人顾得上了。家里三位太太,到处都是事情做,这玩意不碰,谁还想那么周到。”

梁禾依抬头看固定秋千的铁柱架子,那铁皮还泛着光,一看就不旧,没有一两个年头,她问怎么才装上就不用了,曹妈脸色有点躲闪,装没听见闷头擦石桌,梁禾依何其聪慧,立刻察觉到有点内情,她笑着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问曹妈是不是程小姐用过。

曹妈用手指抠着桌角一块黑斑,怎么擦都还在,她低头仔细看才发现那是砖石自带的,渗入在最里头,擦不掉。

梁禾依等了会儿见她不说话,试探着喊了声曹妈?

曹妈回神问她什么,梁禾依看出她装傻充愣,不打算开口往下讲,可她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她非要刨根问底,她对这里的每一处都充满了好奇,她知道文珀是程欢在穆宅做三太太时怀上的,宅子女人多是非多,她绝不敢夜不归宿,可见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她与周逸辞暗渡陈仓,瞒天过海欺瞒了所有人,珠胎暗结。

这里的每一块砖石她都曾踩踏触摸过,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曾轮回入她的呼吸,这里的天空土壤花草树木,都是那段不堪回首旧情的见证,梁禾依很想知道她错过周逸辞的那些年,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和程欢有怎样的故事。

她并不嫉妒白玮倾,那个成为他第一任妻子的女人,人死如灯灭,她犯不着和尸骨计较,就算白玮倾还活着,她也不会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她没有程欢聪明,也没有她年轻,更没有她漂亮,也不及她在周逸辞心尖上的位置重,她很好对付,甚至不需要对付,自己就走向了穷途末路。

如果这天底下的女人都曾和周逸辞有过什么,梁禾依忌惮的也不过一个程欢。

她将杯子里的水全都喝光,抿了抿湿润微苦的唇,“曹妈不方便讲吗,这里只有你我,一个秋千的因果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更不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