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货时见过叆叇铺子,当时她?毫无?常识,甚至异想天?开想在小卖部进些?老花镜来卖,便?胆大包天?、气势十足地走进去了。

兜一圈问?过价后,又假装没看?上?且临时有急事的样子飞快地退了出来。

这时的眼镜,是拿上?等的天?然水晶手磨成镜片,再用金银铜玳瑁象牙等名贵材料定做镜框和鼻托。有单片的,也有双片的。镜腿儿的样式也多着呢,有手持单腿的,有能?折叠的双腿的,?*? 有用丝帛棉线穿了系在脑后的,也有像这人似的镶银链子的。

寻常的,一副几十两。

上?等的,得上?百两。

姚如意溜出铺子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那叆叇铺子里没人呢,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必亲自上?门。

眼前这人,虽说衣着朴素,可瞧他的气度,再瞧这副叆叇,便?知不是寻常人。姚如意揣测着,会不会是国子监哪个新来的权贵子弟?但细想又觉着不像,毕竟哪个权贵不是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

总之,是生得很俊,又有些?古怪之人。

正在此时,院内,姚启钊气得吐了口茶沫子,似乎真把孟博远三人认作自己门下那些?不成器的学生了,举起戒尺就?敲:“你们这题,一个个都解得糊烂!这样的题我明明跟你们讲过好几遍了!你们在讲堂上?时带脑子了吗?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以后科考怎么办!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字!还不快重写!”

咦……姚爷爷变身姚博士以后好可怕。

姚如意听得都缩了缩脖子,扭头一看?,三条蔫咸菜……啊不是,孟林二人哭丧着脸,凄凄切切地坐了下来研墨,都快哭了;程书钧面上?镇定,被戒尺敲了头,反倒一脸惭愧,乖乖铺纸提笔,认真重写起来。

姚启钊眯着牛眼,捏着他那“以德服人”的戒尺,微微躬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眼前的男人却不知为何,反而因听见姚爷爷愈发大声骂人而松下肩膀来,似乎背负了很久的忧思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松懈下来,原本有些?冷漠的目光也慢慢浮上?温度。

他回转过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有些?犹疑地开口:“是……如意吗?”

姚如意心咯噔一下,不好,这是熟人啊!

飞快在原主记忆中寻了寻有无?戴眼镜的熟人或亲戚,却没找着蛛丝马迹,她?立刻收敛了过于灿烂的营业笑容,也不说话了,只矜持地冲他轻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似乎天?生便?非常敏锐,几乎在姚如意点头那一瞬,他便?察觉到她?不记得自己,还看?出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紧张。

眉头跟着微微一蹙。

姚如意心里更觉着不妙。前世,她?小时辗转在亲戚家里,受尽姑姑们的冷眼,这让她?很小就?养成了看?人脸色的能?力,她?敏感地想,此人与巷子里的街坊全都不同,他的眼神明明是温和的,却像一眼便?能?把人看?穿似的。

幸好他略微顿了顿,没再为此多言,眼尾余光再往院子里瞥了瞥,便?很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姚家屋檐下,将油纸伞收了起来。

微微倾身在门槛上?磕了磕伞面上?沾的雪沫子,才又抬眸,对她?缓缓说道:

“我是林闻安。”

他的声音像初冬的雪一般,偏冷,又有些?轻。

“多年不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来探望先生。”

***

片刻后,姚如意将林闻安领进了门。嘴上?说去取点心来待客,其实是溜进了铺子里,悄悄蜷在墙下,正竖着耳朵听廊下的动静。

其他声音没怎么听见,光听见那林维明咋咋呼呼的,惊喜无?比地围着林闻安直转悠,嘴里还嚷着小叔你怎么回来不来信说一声?我爹好去码头接你啊;小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先前伤了的腿可好了?小叔你这眼睛怎么了?怎么还戴上?叆叇了?不会是得青光眼了吧?

听得姚如意都要被口水呛到了,这孩子真会聊天?。

林闻安起初还耐着性子答他,直到听见“青光眼”三个字后,到底忍不住了,顿了顿,说:“你且消停些?,我想与?先生单独说会儿话。”

“哦哦哦,好好好,你说你说!那我……我这就?回家给爹娘报信去!”

边上?假装奋笔疾书、实则在纸上?画乌龟的孟博远,早把耳朵支棱得老高,见林维明这就?要溜了,立刻起身义正言辞地说要与?他同去,顺便?把真个沉迷学习不能?自拔的程书钧也拉起来。

姚爷爷一见了林闻安便?红光满面,方才的怒气也没了,但还记得这仨写得文?章还不如拿去茅厕擦屁股,便?扬声叮嘱:“记着回来接着写,多写多练,方能?有所进益!”

程书钧老老实实地要开口答应,但这嘴刚张开,就?被孟博远和林维明二人飞快捂住了,他被夹在中间合力拖走。

三人胡乱答应着,就?此趁机逃脱了姚爷爷的魔爪。

他们出去要经过姚如意的小卖部。她?生怕那林闻安瞧出什么破绽,正蹲着偷听呢,这会赶紧站起来,捋捋头发,拍拍衣裳,也不知在忙什么,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装模作样在炒货堆里铲了两勺松子瓜子。

幸好这三人也是泥菩萨过江,生怕被抓回去写课业,路过时只与?她?随口打?了声招呼,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他们走了,姚如意远远地还听着林维明的大嗓门在夹巷中回荡:“娘!小叔回来了!快叫小石头去衙门喊爹回来!再让四郎五郎买上?些?好酒好菜,小叔现?在姚家呢!”

姚家终于安静了,大黄和小狗咪们在专门给它们的小一号被炉里睡大觉,除了姚如意领林闻安进院子时,大黄闻到生人的气息,探出头凶巴巴地龇牙咆哮了几声,其余小猫狗都摊手摊爪地仰面躺着,睡得肚皮朝天?。其中铁包金和白毛狗,竟两只紧紧抱成个大圆毛球,这毛球还随着呼噜声一鼓一鼓的。

姚如意端了杯热茶出去,没敢多瞧林闻安,放下茶点便?忙不迭溜回铺子。还是这间她?一手张罗起来的小铺子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安全?。

隔墙便?听见姚爷爷拉着林闻安的手不住地絮叨起来,殷殷切切地问?:“身子可还好?在抚州这七年顺遂么?你阿爹与?月月可都好?丛伯也康健吧……”

听得姚如意竟有些?吃醋。

方才她?把林闻安领进家门时也是,本来还紧皱眉头地看?孟程林三人写文?章的姚爷爷,听得姚如意问?:“阿爷,你看?看?谁来了?”

“谁啊?”他疑惑地抬头,待看?清她?身后跟着的林闻安,竟激动得拐杖和戒尺都往桌上?一丢,腿脚都利索了似的,张着手臂小跑着迎上?来:“明止!闻安!你的腿好了?能?走动了?好好好!太好了!”

他连林闻安的字都脱口而出。到了跟前,又把林闻安从头到脚都仔细摸了一遍,拍着他的膀子,心疼地说瘦了瘦了……

那林闻安就?静静站着,任姚爷爷怎么摆弄他,他都微微笑着,眼底也如春水化冰,不住拿眼仔细打?量姚爷爷,似乎也在确认姚爷爷身体?如何。

这对久别?重逢的师生,或许哪怕相?隔千里,多年来也一直在为对方悬心担忧。直到这一刻,双方才都放下心来了。

那一刻,姚如意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觉着自己好似有些?多余,心里有点空茫茫的。

要知道,姚爷爷连她?这个“如意”都时常认不出来,常常稀里糊涂地对她?说,你不是如意,你叫什么名字?即便?她?回答她?是如意啊,姚爷爷呆了呆,又会问?她?如意去哪儿玩了,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将她?错认成厨娘时,甚至只叫她?小妮儿。